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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誕節回來是禮拜一,過兩天V就回去上課。我問他,這個聖誕假期,每位“同學”都像他一樣全身而退嗎?他笑笑的說:「我是唯一堅持到底的人。」
那天上課他是唯一的男人,其他七位都是女生。(男生都陣亡了嗎?)她們敘述自己遇到的難題。原來有些人並沒有跟家人說她們正在參加減重計劃,原因不一,有人擔心若是減重不成功,會被取笑;有人則是有同樣肥胖問題的手足,他們沒有意志力減肥,反而會嫉妒努力減重的姐妹,冷言相向,因此乾脆就不讓他們知道。
 
但是既然沒人知道,佳節到了,人家好心請你吃精心製作的甜點,你如何能不接受呢?有位女生尷尬的說:「我媽媽聖誕節總會做多糖多油好吃極了的點心,她雙手呈上、滿心期待地要我吃,我怎能不拿呢?」如果沒說清情形,唯一能拒絕的藉口就是身體不舒服,但是能多有效就不得而知了。
 
V說:「我從來就不管別人怎麼想,減肥成不成功是我自己的事,不會成為不跟人說的理由。」他又說:「其實我跟家人或朋友說清的原因,也是希望有“大家來監督”的效果。大家知曉我在節食,如果我還去吃不該吃的食物,他們就算嘴裡不說,我也不好意思,如此也能加強自我節制的效果。」
 
我們早就聽說,減肥是否能成功,與家人支持最有關係。那時候不懂,怎麼會有家人不支持的?原來家家有本難唸的經,有人減肥居然需要躲躲藏藏的。這個減肥計劃需要自費,健康保險是不給付的,一點也不便宜。會來參加這計畫的,一定是其他的節食方法沒有效果,只好孤注一擲來這裡尋求幫助。但是沒有支持的後盾,還是很難堅持下去。
 
不說別人了,繼續講我們自己的故事。
 
食物在每個人的生活都佔有重要的地位,V忽然間少了這個慰藉,自然而然的需要另一個出口。
 
十二月的時候去聽了一場大學的管樂團音樂會。本來以為團員都是大學生,卻發現幾位白髮的中年人夾在其中,一看節目單,原來是退休教授,我們悄悄討論了一下,就專心聽演奏了。
 
聖誕節快要去婆家之前,忽然聽到書房傳出小喇叭的聲音,原來是V在練習。他從中學就開始學吹小喇叭,一路吹到大學、研究所,連後來做博士後研究都還有加入業餘的樂團,一直到當教授才沒有繼續吹。以柔開始學薩克斯風以後V曾陪她吹過重奏,不過除此以外很少碰他的小喇叭。
 
2012年的舊照)
 
不久他下樓來,跟我說,上次聽完演奏,他去查了一下,原來他任教的大學有兩個樂團,一個是要考試才能進去,就是演奏會的那個第一樂團,另外還有一個樂團(姑且稱為第二樂團好了)則是誰都能加入。他自忖太久沒練習,不夠格加入第一樂團,決定寫信給第二樂團的指揮老師,說明自己吹喇叭的經歷,問能不能加入。老師回信說當然歡迎,學期從一月開始,每個禮拜五的下午四點到六點練習。這就是為什麼V開始自行練習,才不會第一次團練跟不上。
 
我們去公公家,他也帶著小喇叭,以柔則是帶著她的單簧管,兩人在假期每天幾乎花一個鐘頭練習合奏,回家後也不例外,練的很勤。上禮拜五是樂團第一次練習,V說一百個團員當中,只有他一個白髮蒼蒼的老頭兒,所以老師馬上過來跟他握手,歡迎他加入。他找到小喇叭區的末席坐下來,跟隔壁的學生們聊天。原來他們有些是第一樂團的團員,用這個第二樂團來練習第二種樂器。這第二樂團只有現在兩個學季開團,到了秋季就變成軍樂團(marching band),V選擇加入的時機剛剛好,碰到室內樂團有開課的時候。
 
從樂團練習回來,V的神情出現難得的輕鬆,我想是合奏的樂趣,讓他心情大好。他會重拾小喇叭,加入大學生的樂團,這個念頭與他目前正在節食需要尋找出口有沒有關聯很難說。但是在生活缺乏食物安慰的現況,找到另外一件能使他快樂的事,轉移沒東西吃的沮喪,絕對有正面的力量。
 
V的節食,也改變了我跟以柔的互動。
 
 我們家一向都是我寫菜單,V去買菜。這個來由是以柔小時候,家裡的事很多,體貼的V就把買菜的任務接過去。現在以柔早就大了,我們卻因為習慣這個規律,仍然照樣行事。
 
現在V不能吃正常食物,還要他去充滿誘惑的超級市場,說不過去,於是我就將此任務接過來。以柔本來也是不跟去買菜的,反正都是把拔幫她做便當,他決定菜色就好。但是如今我們也不應該要求把拔繼續準備午餐,因此我就叫以柔一起去買菜,看市場有什麼,她自己決定,自己做便當。
 
(我家是道地的慈父嚴母:把拔九年來天天心甘情願幫女兒做午餐,結果馬麻一接手馬上變成以柔自己負責,好可憐。)
 
我們一起去超市,發現許多新奇的食物,例如有一種像一朵花的蘑菇,以前以為只有遠方的中國超市有賣,每次去都多買點,可是有時吃不完壞了,好可惜。既然美國超市有賣,隨時都可以買,太方便了。另外,以柔看到不同的食物種類,可以自己想午餐吃什麼,既然是自己選的,也比較願意吃。我很訝異她決定早上吃優格淋蜂蜜和紅莓,或是她喜歡吃石榴、黑莓、藍莓。如果是我自己去買菜,一定不會買這些水果,所以跟她一起買菜還是對的。打包的時候,她也會幫忙,食物在推車裡堆的整整齊齊的,讓我刮目相看。
 
最近也在討論春假的計劃。我們通常都會利用春假全家出去旅行,尤其我去年休假比較少,目前的假期累積太多,再不用就不能繼續累積,所以春假非拿假不可。可是我們討論許久,發現無論去哪裡,都不適合V。
 
一些人曾調侃的說,什麼時候不好減肥,偏偏選年假的時候,多殘忍啊。其實感恩節或聖誕期間雖然得克服美食的誘惑,畢竟是在家裡,泡營養粉不是問題,只要意志堅定不去碰其他食物就好。最不方便的是出外旅行,很難每餐照吃他的”檸檬布丁“,尤其如果每餐都去餐廳吃,他看著我們吃大餐也太可憐了。我們現在最大的期盼是,已熬過聖誕節和新年,再來好好繼續堅持,到了夏天回復飲食,我們就可以全家出去旅行了。可是插在三月底的春假,怎麼樣都想不出可以讓他持續節食計劃的旅行。
 
我靈機一動,說:「不然你留在家裡,我跟以柔去度假!」這樣的建議乍聽下好像有些自私,不過我若是需要拿假,又不想在家待著,跟以柔無所事事的墮落,這是最好的方法。V如釋重負的說:「這樣太好了!如果我可以繼續堅持,三月底應該是最後關頭,我實在不想功虧一簣。」
 
V已經帶以柔旅行了好幾趟,這兩年夏天他帶女兒回爸爸家,總是多安排一點開車的旅行,帶她去看高原上不同的風景或是自己的故鄉。只是我和以柔除了回台灣,還沒有一起長途旅行過。
 
雖然已經有許多次單獨旅行的經驗,可是無論是在歐洲或美國東部,都不需要自己開車。美國很少有不需開車的城市,尤其在西部。我對在陌生的城市開車沒信心,不過既然想玩,只能勉強應付就是了。雖然我對獨自帶女兒出遊有些忐忑,不過這幾個月來V努力的精神給了我很大的啟示:人的潛力無限,只要有意志力,沒有什麼做不到的。我希望藉此除了有跟以柔單獨相處的機會,也能刺激出自己的潛能。
 
我們仨的小小家庭,因為其中一個人的行動,生活中少了食物的多樣化,反而開啟了許多扇門,容我們去探索。
 
新年的週末,我們去一個比較遠的城市逛街。午餐時間到了,不得不去餐廳吃飯。一進這個海產餐廳,就聞到撲鼻的麵包和龍蝦的香味,我擔心地悄悄問V:「你行嗎?」他搖搖手說:「不要管我。」那天他只點了一杯無糖可樂,靜靜的看我跟以柔大快朵頤。以柔點了一大盤薯條,侍者偏偏放到V的正前方,太誘人了,我們只好趕緊把盤子拉遠。我跟以柔快吃完的時候,V藉口把東西先拿回車上,就先走出餐廳,我們付完帳才出去找他。
 
我跟他說:「這是你第一次進入真正的餐廳,眼睜睜的看我們吃完一頓飯,又克服了另一個挑戰。」我問:「你這樣常常看我們吃飯,會不會比較習慣了?」
 
他皺眉頭說:「問一個被"water boarding"兩百四十次的犯人,第兩百四十一次會不會比較“習慣”,你猜他會怎麼回答?」我啞然失笑,water boarding是一種刑求犯人的酷刑,他卻以此比喻,可見忍受飢餓看別人狼吞虎嚥吃美食,有多麼殘忍。
 
另一天他說:「我夢到有人拿了一大盤巧克力餅乾到我面前,我一下吃了六七片,才猛然想起我是不能吃餅乾的。」我說:「啊,然後呢?」他做了鬼臉:「然後我就又拿了一片。」
 
我想起運動課的老師常說:fitness is a journey.  意思就是,合格的體魄沒有目標可言,不是說今天達到“fitness”的程度,就永遠如此,一定要持之以恆的鍛鍊,才能維持體格。減肥也是如此,不是說減到合格的體重就可以不再控制飲食,反而要更加小心,體重才不會回升。這是一輩子的任務,不能掉以輕心。在這短短的幾個月 (在他來說是怎樣都過不完的漫長時光,我知道),我們已見到全家的生活品質都提高,希望這樣的正面能量能陪伴他,度過最艱難的飢餓階段,然後在接下來的漫漫人生,健康而篤定的繼續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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