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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此時,四叔罹病,已經開始接受治療,我將十一月第一個禮拜的公事排開,回台灣探望他。回美國不到兩個禮拜,四叔就溘然長逝。然而兩個下午的單獨談心,我們心靈相通,沒有遺憾。兩次去北投四叔家探望他,都見到台灣欒樹,開滿了粉嫩的蒴果,我很少這個時節回台灣,見了份外感動(見“故鄉的欒樹” )。年底編相簿的時候,還特地用台灣欒樹當相簿的封底。
此時見到小城的欒樹開花,勾起去年的回憶,有些感傷。不知不覺,四叔遠行即將一年了。這年當中,我常常想起他,尤其見到林家有聚會或是喜事,總是會不自覺的想著,如果四叔還在,不知會更熱鬧多少啊?
四叔走了以後,我寫了好幾篇網誌(見“延伸閱讀”),紀念親愛的叔叔與我的情誼,但是我總覺得還有一件未了的心事。
去年夏天回台灣的時候,四叔特地來我家,原本是要講爸媽的故事給我聽,但是反而說了許多他自己的往事。我從台灣回來以後則要寫了幾句在“台灣行散記(下) ”,但是大部分的紀錄都還留在筆記裡。阿叔去世即將週年,我徵得四嬸同意,決定將自己的筆記整理一下,把最後一次見到健康的叔叔聽到的故事寫出來,希望讓林家的堂兄弟姐妹們有機會讀到四叔年輕時的兩三事。對我而言,將這份心願了結,也算是給阿叔一個交代。
“我是在東港中學念初中的。1956年去新竹考高中,沒考上,只好回來直升東港高中,念了一學期。第二學期去念高雄二中,是插班考試進去的。每天早上五點就要起來吃早飯,帶著便當上火車,兩個鐘頭才會到高雄。(早餐都是我的阿嬤透早起來做的,那時候爐火不方便,要多早起來呀。爸爸唸書的時候,她也是這樣幫他做早餐。印象中的阿嬤瘦瘦小小的,不多話,但從這些敘述中看得出是個能吃苦又疼孩子的女人。)
每天這樣早起晚歸,不是長遠的辦法,當時你的阿公在魚塭管理,收入不多,不可能在高雄租房子。我們拜託妳阿嬤的姪女(她叫阿嬤阿姑),去她家去住了一陣子,後來又去跟妳的九叔公住(他以前被阿公阿嬤照顧過),銀行樓上有一個房間可以住,獨自出入,不需經過他們家,也沒有一起吃。”
我的阿公收入不多,有一陣子還失業,阿嬤生了兩個女兒,六個兒子,一家大小都仰賴阿嬤省錢並且兼作許多副業,才能養這麼多的孩子。偏偏阿公還喜歡不時帶朋友回家,而且非留客人吃飯不可,都勞阿嬤變出一桌的菜餚勉強應付。記憶中,阿嬤切的菜特別細,這樣大夥人分著吃,會覺得吃的比較多。不像媽媽家人丁稀少,切菜肉都切的很大塊。
這樣的環境下,四叔不願意在東港念高中,寧願自己辛苦的在高雄跟親戚借住,可見其上進心。可惜當初沒有多問如此決心的起源。
“當時你爸爸在石油公司的新竹研究所工作,後來改名新竹聯合工業研究所。高一之後我又去新竹高中插班考試,你六叔陪我去考試,幫忙看背包,可惜又沒考上。你爸爸聽到我沒考上,很驚訝,趕緊跑去新竹高中查詢,原來第一天筆試結束還有面試,我卻不知道,考完就跟你六叔坐火車回家了。你爸趕快打電話給你阿公,叫我回來面試。我跟你六叔坐了一天的慢車好不容易回到家,聽到你爸爸的訊息,又連忙坐夜車回來。還好補考面試通過,終於可以進入新竹高中就讀。”
阿叔講這段故事的時候,很不好意思的搔頭。準備了半天去考試,卻不知道還有面試就回家,實在很迷糊。還好當時不太拘限規定,新竹高中的校長應允讓四叔回來補考,通融又有人性。
他考上新竹高中之後,跟還在唸小學的六叔一起來跟爸媽在新竹住。四叔小爸爸十二歲,六叔又比四叔小六歲。他倆來與爸媽同住的這個過程,媽媽也有以下的解釋:
爸爸家兄弟眾多,年紀都還小,阿公的收入也不多。雖然當時爸爸考上台大,是鎮上的大消息(現在東港老家還掛著一塊祝賀的匾額),但是因為沒錢,仍然不被看好。阿公有一次替爸爸去有錢小姐家提親,還被拒絕。爸媽交往之後(見“爸媽的故事(上)”),我的奶奶(媽媽的養母)倒不計較爸爸清寒的一大家子。當時奶奶的如意算盤是,爸爸反正工作都在北部,雖然南部的家庭龐大,應該不會有什麼牽扯才對。
誰知道,爸媽一結婚,阿嬤就跟他們說:「老六和老么去跟你們住。」完全不是商量的口吻,新人也不能拒絕。就這樣,嬌滴滴的媽媽才新婚, 十六歲和十歲的小叔就搬過來一起住了,兩個男生的起居,都要靠她料理。
再回到四叔的口述:
“我跟妳六叔去跟你爸媽四個人一起住。當時我其實不了解,你六叔還小,是最需要父母的時候,為什麼要把他送來跟大哥大嫂住?不過我後來也明白這是不得不的決定。
你阿嬤是從富家嫁過來的,為了家計,賣米、捕魚網、幫忙做番薯籤,樣樣都要來,我們兄弟小時候都要幫忙做捕魚網的準備工作,她真的很偉大。不過靠她一個人撐也很困難,才不得不將兩個兒子交給你爸爸養。
可是你爸媽要照顧我們,負擔也很重,你媽媽還要補給自己的娘家,連吃飯都傷腦筋。我高三時,你爸爸調職到淡江文理學院,媽媽先回桃園娘家,六叔也跟著過去,並考上松山初中,剛開始他還從桃園通車,後來媽媽搬去淡水跟爸爸會合,他得走路下山,做一個鐘頭的車去臺北,再轉車去松山站才走路去學校,非常辛苦。我則住學校宿舍。
1960的時候,你爸爸去教育召集,媽媽回桃園蘆竹國小教書,我也過去一起跟你舅舅準備大學聯考。(兩家親戚中,四叔和舅舅最親近,可能是當時結起的緣分。)考完大學第二天你六叔跟我一起回東港,那天颳颱風,淹水、鐵軌壞掉,路上折騰了三天才回到家。下火車因為有行李,坐三輪車回家,鐵路員工指著我弟弟說:「這是誰?要注意,他以後會大好大壞。」
你六叔考上淡江中學,又去跟你爸媽在淡水住,當時你媽媽已經在淡水國小教書。那段時間六叔常常跟人打架,沒考上大學。後來一年準備重考,你五叔正在念師大地理系夜間部,他倆一起住。
一年後你六叔檢查出患有腦瘤,我那時已大學畢業,去高雄醫院探視,你阿公擔心開刀費用龐大,負擔不起,露出無助的眼神,至今仍然印象深刻。醫生還問我:「你有幾位兄弟?六個?那就好。」言外之意我自己心裡明白。
後來你六叔去三軍總醫院,讓雲南堂叔的老師開刀,當作醫療研究,所以沒有花錢。那次開刀成功,將兩腦當中的惡性瘤拿掉,但是其他的“根”還是不可能完全剷除,只有照鈷60治療。(照爸爸的說法,醫生當時說是死馬當活馬醫,沒想到讓六叔好了一陣子。)
1967年,我出國留學,你阿嬤送我去坐客運,說:「老么以後要你照顧。」(談話中可以感受到四叔與六叔感情深厚,也是這樣,阿嬤才會這樣跟他說吧?)第二年,他腦瘤復發去世,你五叔寫信給我,告知這個消息,可是我收到的時候已經在一個月後了。 不禁想起那次颱風,鐵路員工說你六叔會大好大壞的事,難道早已注定了嗎?”
六叔去世的時候才二十一歲,我從來沒見過他,只有在二叔家看到他的遺像。兄弟中他是最俊美的,濃眉大眼,五官端正。我們家有個說法是,六叔的名字沒取好,才會英年早逝。林家兄弟都是山與水交隔的取名:從老大到老五的男生分別為雲山、雲泉、雲岳、雲海、雲谷,可是老么卻取名為雲燦。其實水的名詞還很多,湖、河等等都可以, 不知為什麼選了燦字?可惜無法問阿公阿嬤了。
其實我沒有預料會聽到這麼多阿叔與六叔兄弟情深的舊事。無論是去新竹的插班考,或是等他考完大學一起坐火車回東港,都有六叔的陪同,小弟對他的依賴和親密,讓人動容。我和六叔從未晤面,但是藉由四叔的回憶,也讓我依稀見到當時的一些情景。他從十歲開始,不是隨著我爸媽工作遷徙,就是得去台北去跟不認識的人住,只有暑假期間才能回家見父母。正值青少年時期,一定不適應,才會高中時照四叔的說法“學壞了”,那時他常常抱怨頭痛,後來才查出是腦瘤。想起他短暫漂泊的人生,倍加同情。
四叔又告訴我他去美國留學之後的事。1967年七八月的時候,他先去Pennsylvania念,初抵美國,是爸爸去紐約接機的,一家開車載他去學校,中間經過西點軍校,讓他印象深刻。次年他轉學去爸爸念博士的同一個學校University of Massachusetts,不過爸爸當時已去Buffalo做博士後研究。四叔曾來Buffalo探訪,帶我們去滑雪場,也去Niagara Fall。
媽媽懷弟弟時,預產期過了都還沒動靜,爸爸以為媽媽還不會生,決定搭飛機出城開會,請四叔來陪媽媽。結果就那麼巧,四叔從機場送完爸爸回來,當晚媽媽從樓上下來,叫四叔載她去醫院,原來要生了。他將媽媽送到醫院馬上折返回家,因為姊姊和我還在家裡,他得回來陪我們。才一個鐘頭就接到醫院電話,說媽媽生了。他打電話叫爸爸馬上回來,去機場接到爸爸,就直接送他到醫院看兒子。爸爸隔窗看到嬰兒說:「怎麼這麼黑?」聽媽媽說弟弟在羊水裡泡太久,生出來的時候皮膚都是皺的。
四叔從中學的時候就跟爸媽住,到了美國留學,繼續與爸媽互動,甚至弟弟出生都有他在場,他的生命與爸媽和後輩的我們都密不可分。後來屏東的堂兄妹們來台北唸書,也都是住在四叔四嬸家,由他們照顧。四叔尊重兄長、疼惜後輩的溫情讓我們倍加感激和珍惜與他的緣分。
那天下午我們聊了好久,我在筆電上振“鍵”疾書,將他的口述故事一一記錄下來。現在回去看,發現最後一行是這樣的字句:
兄弟友愛、孝順,妯娌友愛。
我們當時不知道,那是健康的他最後一次與我見面,卻選擇跟我說長長的往事,結語又是這般滿足欣慰,似乎在為他的人生做一個總結。我幫他寫出來,也算是了結我的心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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