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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候,一個熟悉的眼神,能勾起久已遠逝的往事。
 
 
四年前,一位平常非常安靜,但是在研究上貢獻深遠的同事過世了,之後我們公司為他立了一個紀念獎,每一年在我們當中選出對研究有貢獻的人。今年居然由我獲獎。
 
得獎了,自然很高興,長久以來埋頭苦幹,能夠受肯定,覺得努力畢竟沒有白費。那天下午大家在公司喝了香檳,並切蛋糕為我慶祝,微醺之下回到辦公室,興沖沖地打電話給V,可惜找不到他,只有把水晶的獎盃裝到背包裏,帶回家給他一個驚喜。
 
回到家,將我的獎盃捧出,秀給V看,他的驚喜完全在我的預料之中。他把兩手舉得高高的與我互擊,笑瞇瞇的臉上又是欣喜又是驕傲。看到他如此高興的模樣,忽然心中湧上熟悉但又陌生的感覺。
 
他這樣的表情我以前也看過:我第一次在研討會的大禮堂對許多陌生人演說我的研究;幾個月都做不成功的實驗終於被我磨出結果來;博士的畢業典禮和校長握手,那些喜悅的時刻都有他與我分享,他總是告訴我,多麼以我為榮。
 
那時他是我的博士班指導教授。
 
加入他的實驗室,是大學系上的學姊介紹的。學姊比我早進研究所一年,她趁暑假回來度假,我正準備出國,於是約學姊在麥當勞見面,細細詢問未來學校的情形,那是第一次聽到這個年輕單身教授的名字。在學姊的推薦下,我選擇進V的實驗室。
 
因為托福成績太爛,得在秋季開學前的暑假到學校上英文班,我也決定早點進實驗室作研究題目。第一次進系館,找到一位秘書帶我去見教授,被帶到他實驗室裡一個小小的辦公室,我還記得這位高大壯碩的教授,見到秘書帶我進來後,推開他的座椅站起來,迴身與我握手的情形。
 
一生中總有某些時刻永遠停格,就此留在心底最溫柔的角落。V用他厚重的大手與我相握,歡迎我到綺色佳的那一刻,是我心中永恆保留的記憶之一。
 
當時完全沒想到,這個比我大十二歲的男人,將會在我的生命中造成多大的衝擊,更沒想到,他會成為共此一生的丈夫。
 
這位個性嚴謹,斥責學生不留餘地的教授,剛開始令我吃盡苦頭。第一個夏天,我初學以前沒做過的實驗,英文又破又爛,與人交談吞吞吐吐的表達不了想說的話,聽力更是一大挑戰。這個教授講話快又沒耐性,常常走出他的辦公室還是沒搞清楚他到底要我做什麼,要返回去問清楚又膽怯,只好問實驗室的其他學生,但是有時候還是搞錯,這下子不但教授不高興,我的自信更是在指責下完全消失殆盡。就這樣,抵達美國後的第一個夏天,足足吃了好多苦頭,原來因一路求學順利而建立起來的自信心被消磨無形。記得夏季英文班結束後,到開學前還有一段時間,我坐飛機去愛荷華找姊姊,望著窗外的雲海,眼淚就無法控制地潸潸掉落,心底絕決地想著如果那一刻飛機墜毀,也不會是件太壞的事。當時的絕望與不快樂,現在回想起來還是有些心驚。
 
可惜的是,那還不算是低潮的谷底。開學後又要上課,又要在實驗室做研究,還有許多語言及生活上的事要適應,我實在應付不來,第一次考試居然考成全班倒數第幾名。這下真是嚇壞了,那麼努力唸書都還考成這樣,真的不屬於這個學術的領域嗎?還是小池塘的魚,被放到大海就無法生存?心情低落時,又恰巧碰到V問考的怎樣?我低頭告訴他自己考的有多爛。本以為他一定會破口大罵,沒想到他只是口氣溫和的要我帶著考卷和教科書,到他的辦公室去,我遲疑地抱著書和考卷,到他的書桌前坐下,他幫我看錯的地方,並問我是如何溫習及準備考試,經他指點後才發現原來我的準備方向都是錯的,之後照他的建議準備,接下來的考試結果果然好多了。那次之後,才發現這個脾氣暴躁的教授,在緊要關頭竟有溫柔的一面。
 
慢慢的我逐漸適應美國的學業和生活,實驗也緩緩上軌道,資質不夠的地方,我就用加倍的努力來補充。漸漸的,與教授的互動也不再像初時那樣膽戰心驚,我逐漸發現這位思路快捷但沒什麼耐心的教授,其實有著一顆溫柔善良的心,雖然他對看不慣的事總會直言,但是若學生或是部屬遭遇難題,他一定不吝相助。我也摸索到能和他和平共處的方式,發現若是我能事先準備好與他討論的主題,我們的討論過程即能平和無事,反之若是我還沒周詳地準備,他一性急,我一緊張,鐵定沒有好結果。後來他成為我能討論實驗結果的對象,也是實驗做到死角轉不出來時能諮詢的人,他總能在我對研究徬徨無助時,為我指點出光明的道路。每次我的實驗做不出來,他總是說,來,我們看看,還有沒有別條路可以走。(這句話,我發現自己現在也開始和我的部屬說。)
 
是那時開始,我開始全心信賴這個老師,他在我心中佔據的份量也逐漸增加,但是我們仍止於純粹的師生關係。戀情在四年後的一個夏季研習營中迸發,其實也完全出乎我倆意料之外,然而當我們的戀愛消息傳到家中,攪的家裏雞飛狗跳時,弟弟的一封信卻如此寫到:「從妳以往的家書中,總能感到你對V的全心信任,所以我們對這樣的結果也不是非常意外。」
 
我們戀愛兩年後結婚。兩年不是很長的光陰,但是當時我們已有認識六年的基礎。
 
婚後我還是依賴他的時候多。他高大的身軀,總是我仰望的目標;或是委屈,或是喜悅,我總喜歡與他撒嬌或分享。然而,漸漸的我也開始走自己的路:我離開學校到公司的研究部門上班,開始做不同領域的研究。我們之間,也在結婚後,慢慢的從師生的不等關係,發展到可以無話不談的朋友、夫妻關係。甚至在少有的爭執中,我也掙脫出以前的學生身份,能義正辭嚴的與他爭辯;有了孩子後,他秉著「Mama is the boss」的想法,更是在孩子的教養上讓我做主,處處配合。讓孩子能學媽媽的母語,也是他與我一致的想法,從一開始找中國人的媬姆讓嬰兒從小就有中文的環境,到上張老師的雙語學校,他都全力支持。他從來不抱怨聽不懂我們的語言,反而比我更關心這些因以柔而認識的中國或台灣朋友,他寬闊的胸襟,讓我學到如何對人好,從而換得似海深的友情。
 
夫妻十二年,相識十八年,我們早已不復原來的彼此。他再也不是能讓我膽怯的老師,我也較少仰望高大的他,等待他的指導教誨;相反的,他做了傻事時我能輕鬆地揶揄他,或是在他失意時用我的擁抱安慰他,我能讀他的研究計畫給他一些意見,我們亦師亦友的關係,是相互的;不論是學術或生活上,我們都是平等的。
 
於是在習於扮演夫妻及父母角色的生活中,我逐漸忘記這個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曾經如何是我生命中的明燈。
 
這次得獎回家獻寶,他又伸出同一張溫暖厚實的手掌與我相握,這是學生時代,出了好的實驗結果他就會對我們做出的祝賀表示,現在對妻子道喜也還是一樣的老習慣。他高興地對我說恭喜,在他誠摯的眼光注視下,忽然有些分不清他是在對學生還是對妻子說話。
 
也許下意識地在結婚後一直想走出自己的路,想證明我的學術成就也有自己的努力存在,如今這個獎盃似乎終於證明我離開他的教導後,自己的路也能走的很好,然而他欣喜的眼神告訴我,他對我的支持與鼓勵,仍一如當初,是對學生,也是對妻子。這麼多年,當我得因公事遠行,他總是無怨無悔的肩擔起照顧孩子的責任,任何決定,他總是以我的前途發展為主要顧慮。曾經稚幼的小樹,今日居然開始成蔭,他一路陪我走來,一定也有播種者的驕傲與成就感。
 
也許,無論我們平等的夫妻關係再堅強,最初的師生關係還是永遠會佔一席之地。畢竟,他是第一個教會我如何紀錄實驗的人,用吸管取試劑也是他示範後我才會的,多少徬徨無助的時刻都是由他帶我走出死胡同。無論走多遠,我的研究態度裏永遠有他的印記在;沒有他,就沒有今日的我。
 
於是在他溫和喜悅的眼光中,我又見到當初推開椅子迎接我的教授。
 
我們的最初,也是永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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