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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寫了一篇“Big Deal”,討論說謊的限度。不知有沒有人記得我這麼寫著:
 
飯後以柔去樓上洗澡,我洗碗的時候,忍不住跟V說:「不但我受不了別人跟我撒謊,我自己也無法做出不誠實的事。」V點頭說:「你這種個性,如果做了不可告人的事,一定會坐立難安,不用多久就全盤托出。」我笑笑說:「所以你知道,我是絕對不會偷偷在外面交男朋友的(cheat on you)。」想一想,不對,「啊,會不會出牆無法保證,起碼我是絕對不會隱瞞你的。哈哈。」
 
其實我們接下去的對話是:「我們當時開始交往,我就無法不跟男朋友告白。」
 
我無法忍受隱瞞事實,尤其是自己理虧的時候。
從紐約回來的時候,其實我還未做任何決定。跟V的情感劇增的太厲害,讓我覺得非常不真實。也許那只是日夜相處產生的不自然的愛情,回到現實生活中,自然會消失。等我老了以後回首,不過是一個夏日撞出的夢幻愛情。
 
然而我還來不及體會這份感情到底是真是假,就得先面對男友。從紐約回到家,他看到我非常開心,煮了豐富的一餐慶祝我回來。我站在爐台旁看他忙著,心中又是抱歉又充滿罪惡感。我無法坦然面對他,像是什麼事都沒有發生似的。沒過幾天,有天只有我們倆在家,我就將CSHL發生的事和盤托出。他的震驚與失望可想而知,將我大罵一頓,我們這段感情就乾乾脆脆的切斷了。當時他已在另一個城市找到博士後研究,沒多久就搬走了。
 
我跟V“鬧”這段戀愛,傷害了很多人,我最感抱歉的還是當時的男友。只是我跟V的愛情爆發的太突然,實在不是存心欺騙。許多年後,遇到康乃爾的朋友,聽說他已結婚,也有孩子。每段感情結束一定有原因,誠懇的走下一段路就是了,想來他一定是如此的。
 
我又回到每日去實驗室的軌道,周遭的人們與手下的實驗依舊,只是我經過動盪的心再也回不到過去。對V的愛激烈而執著,是我始料未及的。過去三年中我們以師生的關係彼此相待,累積的信任與認識存夠了能量,被港灣旁的朝日相處點燃,就成為轟轟烈烈一發不可收拾的愛情。沒有多久,我就將“夏日之戀讓它過去”的想法一股腦的扔掉,因為我已明瞭那是真實的感情,無論外界的阻力多大,我都要繼續與他走下去。
 
我與父母及家人一直關係親密,出國這段時間,我總是將滿腔的寂寞與疑慮一封封信的寄回去,也是因為他們的支持,我才能順利的一路走來。那時的電話費已經便宜許多,我也常常打電話回家,每次都跟媽媽聊的很愉快。與V的關係產生變化後,我不想瞞著他們,幾經思量,決定將始末誠懇的寫在一封長信中寄回去。接下來的一個禮拜我經常精神恍惚,不知道信寄到了沒有,他們的反應會是如何?
 
爸媽讀了我的信之後震驚萬分,媽媽打電話來質問,偏偏那晚我正在電話中跟V情話綿綿,講話中的訊號讓媽媽越聽越焦慮,等到電話終於打通,她的氣已經爆發的不可收拾。我坐在床上,聽著媽媽一句又一句丟過來的指責與問句,眼淚一串串的掉,不知如何回答。
 
那天媽媽罵了很久:「要介紹對象給你的人排的很長,為什麼要這樣孤注一擲將感情放在這麼不相配的人身上?尤其他是你的老師,你的學位到底要還是不要?」
 
我當時二十幾歲,這樣的話一點都聽不進去,只覺得爸媽只是因為世俗的眼光才來阻止我們。為了寫這篇回憶錄,我翻了多年來一直小心保存的家書,發現那段時間爸媽的來信斷了,他們對我失望透頂,也沒有心情再寫信來。倒是弟弟和阿姨有信來。
 
小時候弟弟總是我的小跟班(我們的故事寫在“姊弟“),當時快要大學畢業的他,罵起姊姊頭頭是道:
 
妳的來信我們收到了。信中妳提及”…爸媽的反對理由,可能是1. 他是美國人,2. 因為你們不認識他…”,天哪!我必須說,妳簡直是昏了頭了。
 
…現在的你,也許心裡只有兩件事,1. 學業搞好,2. 怎麼能順利和他在一起。除此以外,和妳說什麼你都聽不進去。… 所有人的“提醒”,妳全然抓不到重點,要不然便是誤解他人的看法。你的解釋完全是由自己出發,只要是對自己有利,妳便接受;稍有反對,或善意的提醒,妳立刻全面戒備。“
 
當時的我,真的如弟弟說的,除了自己的想法,聽不進去別人的勸告,如果他們持相反的看法,我就把他們歸到“世俗”的一類。老實說,現在回去看信,還是為自己捏了一把冷汗,還好,沒有出什麼差錯。
 
阿姨的信則緩和的多,曾經寫在Sabina”的留言裡,這裡再貼一次。最前面寫的是我和之前的男友:
 
媽媽一開始就給妳忠告,希望你們的感情是漸進的,到最後關頭才公開。相反的你們一開始就接近的很快,而結束的也很快,這是媽媽不能理解的原因。我能了解媽媽的心理,你對感情的處理是太草率了。如果當初你是慎重、理性的選擇他,也不會如此分離。開始就有欠考慮,這是事實。…你對自己的認識不夠,也不知道如何安置你自己,你有待加強,省察你自己,並對自己的事多作思考。戀愛是甜美的,但一定得有堅強的理性,來維護更長久的幸福。作為人,很重要的是,不論在什麼情況下,都不能忘了要使自己成長,要智慧、堅強,要有能力對自己負責,不斷地充實內在的力量,使自己成為一個成熟有智慧的人,這比什麼都重要。愛情雖可愛,但它的本質就是善變。能伴你一生的就是你本身的理性智慧。媽和爸要你注意自己的身體,還有學業要順利完成。其它他們不堅持什麼,這是電話中媽要我附上的。
 
阿姨是媽媽最好的朋友,可能也是最了解她的人。她平靜的寫下媽媽真確但是面對我卻又無法表達的心情。其實世俗的價值對媽媽來說並不重要,V又胖又笨拙,年紀比我大一輪,也是美國人,這對媽媽都只是表象,她真正擔心的是我衝動倔強又輕易動情的個性,這麼容易墜入情網,又堅持一定要持續,如果一輩子都是如此,我的人生能否順利?
 
可惜的是,媽媽基本的擔憂,當時的我無法了解。倒是阿姨在那段時間,成為我唯一能冷靜談心的對象。阿姨年輕時談過轟轟烈烈的愛情,只有她能理解我這種沒有理智的感情。雖然她了解我的心情,但也不是無條件的支持,來信(例如以上這封)仍會給我忠實的勸告。
 
一位好朋友,知道這件事後,寫了一封信來:
 
“我要叮嚀幾件事,首先是朋友。逐漸地,你會發覺誰才是真正的朋友,但是不一定支持你這件事的人就是真正的朋友,這我很難三言兩語說得清楚,我應該說,有誰支持,有誰反對,並不重要;有誰以平常心來看你的事,那才是朋友的態度。其次是家人,尤其是爸媽,他們的意見,絕對是正面的,即使他們不對。所以,你必需從自己和家人的想法之中找出最適合自己的部分。這是因為在某些方面,他們比你更懂你,不要懷疑,這是真的,以前我不曉得,現在我知道了。
 
最後我要說的是你。你的感情豐富,可是脆弱,即使經過了這幾年的歷鍊,在我眼中,絲毫未變。我相信你會對自己負責,所以,這次是好是壞,日後自己問心無愧即可;雖然你是這麼說的,我還應再提醒一次。…你們兩個人喜歡,別人沒有插嘴的餘地,有一天,你們如果和現在不一樣了,那還是自己的事。“
 
二十多年後,再來看這幾封情深意摯的信,仍是說不出的感動。我是個自私的女兒,那段時間一定讓家人傷透了心,也還好他們沒有放棄我,陪我走過那段最動盪的時期。朋友信中的最後一段,也是我後來和爸媽取得的共識,他們發現倔強的我暫時沒有改變方向的可能,只要我對自己的未來負責,他們沒有意見。於是我繼續一封封信的將我和V的日子描述給他們聽,有一天在電話中說了跟V的趣事,媽媽笑出聲來,我的心忽然飄了一下,啊,那段最難過的時間終於過去了。
 
學校中,V跟我也有重要的事情需要解決,例如我們是否能談戀愛但仍持續我的博士論文研究。
 
當時除了V是我的指導教授,還有另外兩位外系的教授是我的minor advisors,其中一位是德高望重的猶太人教授,我們決定去找他商量。J教授不擔心戀愛會影響V指導我的能力或公平性。他主要的顧慮是,假若我們日後感情生變,V握有決定我畢業與否的權力,我會不會被犧牲?但是既然我們在第一時間就告訴他,若是以後有變,他很自然的可以成為我的護衛者,再來他也相信V不是會報復的人。
 
確定我們的交往沒有違反規定後,又過了不久,V將每個研究生約去辦公室單獨談話,告知他和我正在交往的事實。學生均覺得他的私事不容置喙,只要V繼續公平的對待他們,他們沒意見。對我來說,更要表現自己的能力,才不會讓別人覺得我是因為特別關係才得到學位的。還好,科學上的表現從發表的報告自然能看出,不需辯解。畢業後,我去康乃爾的另一位不同領域的教授的研究室面談,他欣然接受我去他的研究室當博士後研究,我終於能斷絕與V的師生關係,單獨的朝自己日後的研究事業飛翔。
 
雖然這篇的題目是“師生戀”,聽起來很聳動,不過那是外人的看法,對我和V來說,只是兩個平凡的人,在師生的身分下“不小心”墜入情網。我們在自己既定的人際關係中摸索出可行的軌道,其他的時間我們開始認識彼此的原貌。我跟他說自己長大的過程、我心愛的家人,無話不談;他的個性其實是很害羞的,只有在講台上說起自己的本行才能滔滔不絕;他的塊頭很大,心很溫暖,愛屋及烏,只要我想做的事,總是無條件支持。我越跟他在一起,心越定,從不覺得有需要抽身的考慮。
 
Ithaca到處是山澗,秋天楓葉變色十分美麗,我們走遍山林,踩過落葉。當時的戀愛無論多麼激烈,如今審視當時照的相片,只覺得很溫馨。年輕只有一次,我能嚐到甜美無比的愛情,二十多年後仍然沒有後悔,多麼幸運。
 



 
一年後,1994年的夏天,有天V和我去Ithaca College,這個學院高立丘陵上,遠眺美麗的湖泊。我跳上坐在一座石牆上,兩腳沒事的一晃一盪,眼睛看著遠方靜靜躺著的湛藍色的湖,嘴裡有一搭沒一搭的跟V聊著,也不知道扯到什麼,開始辯論我們是不是認真的。(都交往一年了,還要討論是不是認真,其實很好笑。)我調侃的逗他:「怎樣?你到底是不是真心的呀?」他面對我站著,兩手放在我座下的石頭,湊到我的臉前,一雙灰綠色的眼睛真摯的望著我,說:「我當然是認真的。」我笑嘻嘻說:「So?」他說:「我們結婚!」
 
我其實不是很實際的人,交往從來沒有以婚姻為目的,即使和V愛的轟轟烈烈,也沒有真正想過結婚的事。這是第一次“結婚”這句話在我倆當中冒出來,乍聽之下有些突然,但又那麼自然。我將雙手搭到他的肩膀上,說:「當真?」他點點頭。我說:「好!一言為定。」我把手伸出來,比出六的手勢,他跟我勾小拇指,大拇指蓋個章。
 
二十年後,那天的陽光和腳下的湖泊,以及我跟他勾手感到他手指的溫度,還是如同昨日。
 
(待續)
 
後記:
 
這篇真正記錄的不是與V的愛情,而是我最大的財富:父母與家人的親情、一直了解並支持我的親愛的阿姨,還有在我最激動的時候仍然自在對待我的好朋友。如今阿姨早已不在人世,朋友也沒有繼續聯絡了,但是他們對我的好,仍然牢牢在我心上,永誌不忘。感謝他們在我最自私的那段時間,沒有放棄我,一次次的與我對話,才有今天的我。謝謝爸媽給我的愛,當時的我無法了解,現在我自己也當媽媽了,將心比心,完全能了解當時他們的反應,更感佩他們最後的放手。
 
寫“二十六年”的本意,是記錄我和V一路走來的甘苦,但是提筆寫來,發現圍繞在我身旁完全沒有間斷的,是遠方的親人朋友對我的關心。慶祝結婚二十週年的同時,最值得感謝的,是這些無價的親情。阿姨在天上讀到這篇,是不是會微笑的對我搖頭,說:「你這麼久了才了解我們對你的心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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