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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鄉與青春
 
 問我回台灣想吃什麼,是數不完的;但是若問最想聽什麼,不假思索就能回答:「蟬聲。」美國無法聽到蟬聲,讓我分外想念台灣夏季熱鬧的、有精神的、此起彼落、遇到“熱門”的樹甚至如雷鳴般的蟬聲。每次回家不一定馬上就能聽到,但是總有那一刻,當我走到陽台上,稍稍凝神,蟬聲,就像陽光從乍開的門一洩而入般的,洶湧澎湃的灌入耳裡。只有那時,我才深深的感受到:回到家了!
 
有天,我獨自去走紅樹林步道,那是個晴朗的早晨,觀音山靜靜的躺在湛藍的天空下,特別漂亮。小時候,無論是從淡江的丘陵看、或是通學後坐火車或公車經過,這座山看了不知千百遍,那時山下是沒有建築物的,青青翠翠的更漂亮。不過因為是看慣的景觀,不知道要珍惜。現在遠離故鄉,只要有機會回來,一定要貪婪的將這座山深深的映在眼底,加上耳邊雷鳴的蟬聲,就是生我養我的家鄉了。




        (那天幾乎走到關渡大橋,要不是沒吃早餐肚子很餓了,腳其實是還有力氣往前走的。)
 
我找了“女朋友男朋友”這部電影的DVD來看,它從八十年代的校園演起,照理是我經歷過的時期,但是因為與我的生長背景不同,並不覺得那麼熟悉。直到一幕,見到林美寶坐在水泥地上,頭低垂著,手壓著腹部。霎時,一股暖流乍然湧上心頭。所有經歷過經痛的女生,對這樣的動作應該都不陌生,幸運的人,也許還有另一隻友善的手幫忙壓著。壓腹到底能不能減輕疼痛很難說,但總覺得,多這個動作,起碼心中好過一點,起碼沒有完全置之不理。對我而言,這是屬於青春的記憶。雖然經痛如影隨行的跟到中年時期,但是經歷世事之後,不屑於將力氣花在忍受疼痛上,只要腹部傳來隱隱的脹痛感,馬上拋進兩顆止痛藥,該做的事繼續做。如果止痛藥也無法消解,乾脆請假臥床休息,等藥效起作用了再回去上班。回想起來,默默忍受經痛的時光,帶著年少的浪漫,此刻只能回首憑弔。
 
見過那個熟悉動作的第二天傍晚,我從台大醫院走出捷運站,越過二二八公園(我們以前叫新公園),要去衡陽路見一群高中同學。出了新公園後,往左邊看,遠遠的有一片米黃色瓷磚牆,正是待了三年的母校。心中一熱,有點想移步過去,不過因為時間不夠才作罷。那天碰面的朋友,有些幾乎三十年沒見,不過聽到熟悉的笑語,年少時那張或認真或調皮的臉孔就穿越過我們這些“熟女”的臉龐,應聲而出。那天我們很諂媚的互相說了許多“你都沒變”的話,其實三十年的時光怎麼可能沒有留下刻記?我已經看開了變老的事實(尤其最近做了幾件超級“天才”的事,不免想是不是老了),但是能有一群人一同變老,是多麼幸福的事?
 
同學會回來後去翻以前的照片,這張的我拿著跳繩,與同學聊著天露出笑容,雖然有些模糊,但是我喜歡臉上自然的表情。大部分的人以為會唸書的孩子都很嚴肅,但是我們這些同學卻都很活潑,那天我們十幾個人唧唧喳喳的,一直被侍者告誡講話太大聲了,卻怎樣都無法收斂,下次可能需要自闢房間,才不會影響其他的食客,哈哈。
 
 
 
平常日子
 
前一陣子寫了幾篇家庭史,有感於雖然與爸媽那麼親近,對於他們的過去卻不夠了解。與媽媽藉著視訊,終於將她那邊的家庭狀況與成長過程稍微釐清,但是爸爸那邊的仍然所知甚少。那時我就想,等我回去,一定要好好訪問一下爸爸,記一下他的成長過程。四叔高中時曾與爸媽住過,美國留學時也有往來,他看了我寫的破碎家庭史,一口答應,等我回台灣一定會詳細告知爸媽年輕時的故事。於是我一回到家,打電話給四叔報告回來之時,就提醒他別忘了應承過的事。
 
於是,幾個早晨與黃昏,爸爸坐在他常坐的藤椅上,我則搬了小凳子坐在他身前,電腦枕在膝蓋上,戴上看電腦專用的眼鏡(平常我不戴眼鏡的),一邊聽故事一邊做筆記。
 
爸爸第一句話講的一本正經:「我是1929年某月某日生於金勝發行第二公子家的長子。」我聽爸爸用“公子”這麼文謅謅的用語,不禁微笑,不過這也是第一次聽到阿祖本家的生意名號。爸爸緩緩說起自由無慮的童年,以及到屏東中學上初中的生活。爸爸家在東港,天未亮就得起床,我的阿嬤得更早起床,做早餐及當天的便當給爸爸,然後他坐火車去屏東中學,下車還要走半個鐘頭才到得了學校。因為第二次世界大戰,實行軍事化教育,都穿軍靴揹刺槍去學校。初三的時候他被徵兆去竹田駐軍,聽到火車聲就會想家,不自禁掉淚。有一次放假回家,那時東港有海軍基地(現在的大鵬灣),美國轟炸的很激烈,因此家人已搬到崁頂。爸爸從萬鑾走回家,見到一兩歲的五弟,坐在門檻上,瘦巴巴的,這個印象很深,一直刻在他的心上。
 
四叔說話算話,一天專程來與我聊了將近四個鐘頭,不僅告訴我爸媽的故事,也說了許多屬於他自己的回憶、與早逝的六弟之間的兄弟愛、還有對爸媽的孺慕之情。他說,三四歲的時候,正在崁頂避難,見到一位年輕的軍人穿著軍靴,揹著一隻長槍,槍的末端還有刺刀,朝他們家走來,才知道那是長他十二歲的大哥。我聽四叔講到這段故事,馬上發現這和爸爸自軍中返家見到小小的五叔是同一個場景,只是他們記憶的焦點不同罷了。
 
四叔的另一個記憶是他五歲的時候,大哥幫他洗澡,那時候小孩子玩的全身髒兮兮的,哥哥用力將他身上的污垢都搓掉,他只覺得哥哥的力氣好大!叔叔說到這件往事時,臉上又重現當時欽佩大哥的神情,也許是我恍神,似乎看到叔叔的眼中閃過一絲稚氣呢!
 
那個下午,我耳裡聽著故事,手在鍵盤上快速的打字,有時得打斷叔叔的敘述,澄清一些疑問。從他和爸爸口中,聽到當時貧困的生活環境中的許多故事,也了解更多阿嬤的堅毅與對家庭的貢獻。我有記憶之後見到的阿嬤總是沈默寡言,不知道她的許多貢獻,以及在兒女們心中的重量,這些以後有空再慢慢整理謄寫。我想起小時候最喜歡聽大人聊天,總是會搬個凳子聽他們說故事,如今終於有機會能有系統的整理長輩的過去。他們懷抱理想,辛勤奮鬥,才有現在的我們。而他們的執著,也不知不覺的影響我們這些晚輩,是最好的榜樣。
 
 
(這張照片以前貼過,但是聽了爸爸和四叔的敘述,再看看當時的他們,有更深刻的體驗。爸爸是最大的男孩,站在右後方,四叔坐在阿嬤旁邊。)
 
我和媽媽也度過了一段親密的時光。
 
媽媽為了我們三個孩子,從美國回來後就沒有再工作,整天在家裡忙碌,但是她心中對美的嚮往,卻一直沒有稍減。等我們長大離家,她才有時間重拾興趣,參加郵寄的書法課程、美術館的油畫課、後來又去上卡拉OK的課,可說是畫寫唱樣樣都來,讓我這個女兒不僅汗顏,也有些怨嘆她這些藝術細胞都沒有傳到我身上,倒是姊姊纖細的巧手有媽媽的真傳,還有弟弟現在以畫圖設計當吃飯的工具,只有我這個手拙的女兒,連字都寫不好,哎!
 
我一直央求媽媽賜我一副墨寶或是繪圖,讓我帶回去掛在家裡,可是媽媽總是推說還不夠好,怎樣都不給我。不過這次她居然問我可不可以幫她的一些舊畫照相留念,這樣她就可以放心將那些畫丟掉。我說:「哎呦,照就照,還是不要亂丟,你別忘了要給我幾張當傳家寶耶!」媽媽說許多都是練習的人體畫,不是很適合掛的。我說:「那你寫的毛筆字呢?總可以給我一聯吧?」低調的媽媽,含糊回答,還是沒有應允,看來我還得多費一些唇舌,或是直接“行動”吧?
 
那個早上,媽媽將一張張以前的畫拿出來,因為她沒有噴“固定漆”,許多顏料都有些掉落,不過我們還是找了一處光線比較好的地方,將畫立起來照。我的單眼相機買了好幾年了,隨著我上山下海,家庭聚會或是旅行都擔任過一些角色,但是這天的任務特別不同,居然能為媽媽的畫作做輯錄。她不知道,對我們這些兒女,她的畫作純熟到什麼地步,對我們一點也不重要,我們只想要擁有一兩幅媽媽的親手畫作,能夠每日見到媽媽在其中的用心與認真,永遠在求進步的精神,對我們就是無限的福分了。
 
那天我照了好久,才想到叫以柔幫我們按幾個快門,後來整理照片,發現這幾張家居照片,是我最喜歡的。照片中我穿著隨便地坐在地上,頭髮簡單紮起,媽媽則坐在矮凳上,戴著眼鏡,慎重地選擇“值得照相”的畫作給我,母女合作將多年的努力成果,用數位的方法存留起來,是我永遠會珍惜的回憶。




 
 
此刻,我留戀的看著這幾張照片,才發覺這些平凡無奇的時光,是最值得珍惜的。二十多年前我要出國時,爸爸說,你是美國人,念完就直接留在那發展吧。我聽了還抗議,信誓旦旦地跟爸媽說:「我念完書一定要回來的!」爸媽當時笑笑不置可否,我想他們那時就知道,孩子的未來不可知,不用心存妄想,發生什麼就是什麼。果然女兒愛上別人就像潑出去的水,此時他鄉作故鄉,團聚的時光只能一年一次。剛開始我單身回來,媽媽總會帶我去買衣服,都三十多歲了,店員還將我當成學生,可能對媽媽的依賴都寫在臉上,像個長不大的小孩;後來以柔出生,我的飛行伴侶多了一個孩子,第一次帶十六個月大的以柔回來,一手推嬰兒車,另一手拉著行李,表面看來像是為母則強,骨子裡卻仍是作女兒的依戀,無論如何也要每年回家;十多年過去,以柔成為青少年,我們和爸媽一起出去旅行時,我和以柔成為拖行李的主力,我則是四人團體的帶隊。生命傳承無法避免,不過骨底我還是幾十年前的自己,戀惜每一刻與父母共度的時光。
 
回美國時,在家門口跟媽媽擁抱說再見,本想說謝謝的,可是一下哽咽居然說不出口,這麼多年了,愛哭的習慣仍然改不過來。現在回來兩個禮拜,終於將在家這三個禮拜的點滴寫完,雖然寫到此處,眼淚還是忍不住掉落,但是不減打字的速度,能將在家裡講不出的話寫在這裡:謝謝爸媽多年的養育之恩,晚年仍然健康樂觀,是我們最好的榜樣。謝謝爸媽,我們明年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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