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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家門前有兩棵高大的椰子樹,我都是這樣記的。」上次我陪H帶午飯來給養病的他,H是這樣跟我說的。
 
將車緩緩滑行,很快的就看到那兩株椰子樹。踏出車門,朝著房子跨出幾步,不自覺地停下腳步。
 
樹蔭下的平房,看起來特別寂寥;車庫前方丟著兩份被太陽曬的發黃的報紙,歪七扭八的躺著;大門口橫跨門縫,貼著一張橘紅色的紙,第一行依稀能分辨的出寫著大大的字"Warning!",有些怵目驚心;在門口不遠的地上,立著一個裝著清水的玻璃瓶,裡面插著幾朵清麗的花。
 
面向著這個房子,我默然佇立。有些想雙手合十,朝他家拜幾下,但是又想,這好像與此地的風俗不合。於是我默默地在心裡說了一句:「Alanrest wel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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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lan是公司的managers之一,但他沒有高高在上的氣派,沒事就和部屬出去吃熱狗、或是油膩的New York style pizza。我第一次和他接觸,是我的棒球隊BravesNew York YankeesWorld Series交戰,我們二比零領先的時候,我還得意地向他炫耀,後來Yankees每贏一場,他經過我的辦公室時,就會故意哼著Braves球迷常揮著斧頭唱的Tomahawk chop chant,讓我恨的牙癢癢的。不過後來與他聊起,原來成長的過程,Yankee的球場就在他家後方,他每天放學,花幾塊錢就可以去坐在外野看球,因此淵源深遠,即使成人後就離開紐約,還是最真實的Yankees fan。我雖然不喜歡Yankees,但是看到他說起家鄉的球隊時驕傲又真誠的神情,還是感到一絲溫馨。
 
他是個出名的冷面笑匠。當全公司收到公告的e-mail,他常常回覆給所有的人,只有短短一句乾冷的回答,讓大家哭笑不得。新進的同事跟他打招呼時,他會板著臉說:「叫我Dr. 」其實美國哪有這一套,偏偏他正經的臉特別能唬人,害年輕的同事真當一回事,還得我們去解釋。當他從實驗室走過,看到有人在聊天,也會從齒縫中說:「Get to work。」但是大家都了解他其實是開玩笑的,也不以為意。
 
他雖然職位高,卻特別照顧職位低的同事,我的單位曾經僱了一位臨時的員工,幫我們配media,大家都喜歡她,當她即將離開再換去做另一個臨時工,Alan跑來問我,有沒有什麼公司可以做的,可以幫忙這位臨時員工留下來。那次他沒有成功,但是最近公司又有另一位表現極佳的臨時員工,因為他在開會時據理力爭,為她爭取到正式的工作身分,也得到家庭的醫療保險,對生活補助不小。他這種抑強扶弱的個性,總讓我想到武俠小說中的大俠。
 
雖是大俠,生命卻對他不厚。他的婚姻很早就結束,唯一的兒子,還是青少年,卻染上惡習,讓他傷透腦筋。另外,他的健康也一直不佳,身體總是一再出問題,不舒服的時候,他皺著眉頭忍痛的樣子,讓人不忍。一次動了大手術,大家知道他獨居,因此出院後,輪番送食物到他家,直到他復原。不過那之後,他還是每一隔一陣就要生個大病,只要辦公室門關著,就能猜到他可能又身體不適在家休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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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wine Flu盛行之際,他也得到了流感,還好不是swine flu。在家休息時,一位同事打電話去他家,他說比較好了,大家也稍微放心。沒想到這個禮拜一,還是不見他的蹤影。那天他組裏的人紛紛打電話或寫e-mail,問他需不需要帶食物去他家,都沒有回音。美國人禮貌的個性,也沒有人想要進一步去他家,想給他一天回覆。等到第二天還是沒有消息,一位跟了他許久的同事不放心,到他家查看,只見前院的報紙躺著,沒拿進去,敲門也沒人應,只聽到屋裡的貓不斷嚎叫。從院子走到後門,從玻璃望進,見到他的錶與報紙置於桌上,心知有異,回公司後,打了許多電話找他的家人來開門。
 
警察後來告訴我們,進門後發現, Alan面容安詳的睡在床上,根據推測,死亡時間應該在星期六晚上,享年五十七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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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Alan去世,驚訝莫名,雖然他萬病纏身,即使腳步蹣跚,總還能來上班,這樣說走就走,讓人難以相信。更讓人心疼的是,他走了以後這麼多天才被發現。一想到那幾天中我們若無其事的吃喝說笑,全然不知停止心跳的他正靜靜地獨自躺在床上,就揪心不已。
 
唯一讓人稍稍安慰的是,解剖的結果,是他心臟病發,又因為沒有掙扎的跡象,應該是睡夢中心臟停止跳動。如果不是他還壯年,如果不是他闖禍連連的兒子尚未成年,還需教導,這樣的走法應該是讓人羨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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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在Alan辦公室外的黑板上寫著:「We’re going to miss you.」下面一行,加強語氣:「We will never forget you!」辦公室門口,有人悄悄地留下兩盆純白的雛菊。辦公桌上,他的鉛筆隨意的放著,似乎主人隨時會回來。
 
獲知訊息後的第二天,公司一早就召集所有人宣佈消息,廳堂內啜泣聲此起彼落。不巧的是,那天是我們公司擴充後new buildings落成慶祝之日,因為賓客均邀請了,還是決定照期進行。大家雖然都紅著眼,還是做該做的事,按序而行。下午大家舉著香檳互相祝賀時,微笑都還是打自心底而出。
 
那晚我感嘆的跟V說,Alan如此孤單地走了,為他灑淚的人沒有少,但是掉完眼淚,即使心情沉重,我們還是做著分內的事,地球照常運轉,日升月落,不因為少一個人而改變。我嘆氣說:「Life goes on.
 
V說:「Except for the dearly depar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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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得我一直很好奇,為什麼最親的人去世後,經過一陣悲痛,總還能繼續過日子。幾年前爸爸開刀,我擔心不已,但是以柔還小,我不能說走就走,只能隔著太平洋擔心,一邊還得強打精神對待以柔,以免影響她的情緒。一次與媽媽聊天,我用爸爸開刀那次的經驗,說到那些痛失親人的人,一定是因為還要撫養下一代,才能繼續人生。一向理性的媽媽,卻淡淡的說,那也不一定,你看那些失偶的老人,已經沒有撫養下一代的責任了,還不是能繼續生活。人生,就是這樣。
 
也跟媽媽談過死亡到底是什麼。媽媽說死亡就是人生的盡頭,由有到無。她用動手術的麻醉做比喻,如果有什麼三長兩短,麻醉前那一刻的想法就是最後的想法,如此而已。我的身體一向健康,但是因為種種原因,全身麻醉這種事每幾年就要嘗試一次,我總是記得麻醉藥生效、眼前剎時變黑的一刻。死亡,就是那樣嗎?
 
在我而言,死亡,表示我們再也見不到這個人了。沒有天國,沒有after-life,也沒有「我將在天堂見到你」的安慰。只是一個生命的結束,一切故事到此為止,不再有新的進展。
 
然而真的就到此為止嗎?
 
這些天以來,我們都在找尋一些與Alan有關的照片或記憶,下星期四公司要為他辦一個memorial。說是為他辦,其實是為了仍活著的我們。大家可以聚在一起追念他,在歡笑與淚水中,述說他的故事,想念他這樣的一生,曾經帶給我們的啟示或溫暖。
 
我決定下星期二去參加他的喪禮,一個墓場中的簡單儀式,是我跟他說再見的機會。然後星期四是他的memorial,我們會訂他最喜歡吃的New York Style Pizza,在艷艷陽光的公司中庭,慶祝他豐富的生命。即使是結束的休止符,還是燦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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