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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家有個很嚴格的規矩,就是以柔跟我說話,句子裡絕對不能出現英文,除非是人名或是真的很難翻譯成中文的,她才可以偶爾插一個英文字在句子裡。在美國的中文家庭裡,還能這樣實踐的,少之又少。我們仍能堅持下去,我想原因有二。
第一,以柔是獨生女,在家沒有機會與相同學齡的兄弟姐妹用英文對話。如果家中有多於一個孩子,孩子之間很容易就以比較好用的英文交談,非常難約制。記得念書的時候,學校裡說國語,我們的台語越來越退步,後來除了簡短的話,幾乎完全無法成句。記得爸媽有一陣子規定,在家一定要說台語,否則不發零用錢,可惜我們姊弟一溜到樓上就開始說國語,畢竟那是我們比較習慣的語言。後來爸媽這項規定,也就不了了之。以柔沒有兄弟姐妹,沒有誘惑她脫離這個規定的動機。
再來,也是以柔拘泥不知變通的個性吧。她從小就被我洗腦,對我總是說中文,可能要換成英文會不習慣。有一次,張老師特地打電話來公司,說要先告訴我一件事,不然等一下看到以柔的前襟都血跡斑斑,會嚇一跳。原來那天上課之前,以柔流鼻血,也不知道要找大人,自己跑到角落去,等老師發現的時候,以柔的衣服被血染的紅紅的,地毯也遭殃。老師急說你怎麼不來找我呢?以柔以為被罵,開始哭,這下更慘,血和水混在一起滴滴答答地流得更急了。真是讓人又好氣又好笑。後來我問以柔,你流鼻血了怎麼不跟老師說,她居然說:「老師說她在上課的時候,不可以打擾或插嘴。」唉,怎麼會有如此執著於規定而不知變通的小孩呢?不過也由於她這樣「守規矩」的個性,許多規定她也不會隨意推翻。
以柔夏天去台灣上學兩個禮拜,她後來偷偷跟我說,有小朋友說她講話有腔。我也許主觀,並不覺得她有什麼洋腔。但不知道是否因為我們唸的中文書裡的成語太多,她講話有時用字太文謅謅,變得不太自然。例如,有次她做了錯事,想向大哥哥認錯,她說:「但是我不敢,因為我怕他會大發雷霆」。不然就是:「我要小心不要摔跤,不然會頭破血流」。又有一次,她說:「話說回來,我剛剛說…」她其實只想將我拉回原來的話題,不知道腦筋怎麼轉,會將話說回來用在這種場合上。
最近,由於她用英文的機會越來越多,英文成為對她來說,比較能自如運用的語言。我可以開始感到她先用英文想,再用中文說的情形。(例如:「我可不可以有餅乾?」翻成英文就是Can I have a cookie?我總是要她再重說一次:「我可不可以吃餅乾?」或是「可不可以給我一個餅乾?」。)尤其最近,她的中文句子當中停頓的時候多了起來,用來填補空白的就是”ㄜm”的聲音,所以說一句中文就要說好幾次的"ㄜm”,聽起來很彆扭。
有時候我問她在學校做了什麼,如果那天發生的事,是在她熟悉的範圍之外的,可能就不知道要如何表達。有時候她就嘟著嘴不耐煩地說:「我不知道要怎麼說。不要說了!」遇到這,我也無法可施,只能破例讓她不懂的字用英文說說看,我再幫她想中文怎麼說,如果還是不行,也只好整句用英文,我才能知道怎麼教她說。其實更多時候,她用英文解釋,我還是不知道中文如何翻譯。這種時候,也只能含糊矇騙過去了。
其實以柔說中文會力不從心,我很能理解。
有次與一位現在也在美國定居的台灣朋友聊天,很驚訝地發現,她的中文帶著英文腔,不下於這裡長大的ABC,而且她的措辭和語調轉折完全是英文的語法。她嫁了一位美國老公,沒孩子,也沒什麼「中文朋友」,無論上班或在家都是說英文,因此中文就變了樣。生命的前二十年打下的中文根基,在愈來愈少用的狀況下,終於漸漸讓位給日漸重要的英文。如果一個在台灣受完整教育才出國的人都會淡忘中文,何況一個八歲的孩子?
(也是這位朋友,告訴我家鄉有一位嫁到台灣的日本媽媽,雖然後半輩子都在台灣度過,也能說流利的中文,但是到了晚年,居然開始只說自己的母語日文,也變得只聽得懂日文,不會說日文的孩子得透過翻譯才能聽懂媽媽在說什麼。記得當時我和朋友在電話兩端都不自覺地靜默下來,似乎看到同是遠嫁異鄉的彼此未來的晚年。我有時會想,我這麼認真的一定要以柔學中文,是不是潛意識裡害怕日後自己也會像那位日本媽媽,晚年後忽然與英文世界無法溝通,希望以柔起碼能幫把拔翻譯媽媽說的話?)
話說回來…
即使以柔逐漸面對流利地說中文的困難,我還是很欣慰,我倆之間的秘密語言,無論遇到何種障礙,仍舊如同我們初次對談般的,持續進行下去。
直到這次的聖誕節。
那是很奇妙的一個環境。以柔剎然間到了一個除了媽媽以外,完完全全是英文的世界。我很訝異的發現不過短短幾天,她的英文,無論是用詞還是語音都變得很溜,是與Papa和活潑的姑姑語調很像的,很調皮又很沒氣質的一種英文,讓我感到有些陌生。以柔也很快發現,在這個完整的英文世界中,媽媽是唯一阻礙她自由自在使用英文的人,於是她第一次抗拒跟媽媽說中文。有天她在玩Wii裡的高爾夫球,我(如常地用中文)問她與遊戲有關的事。在爸爸與幾位姑姑的包圍下,她偏著頭望了我一眼,說:「A cliff over the water.」我從來沒聽她用一整句的英文跟我說話,心中一沉,用中文回說:「你說什麼?」她嘴巴一噘,不再說話。後來不久,她又用英文跟我說了一句話。這個自小就被我用無形的中文線框起來的小女孩,八年後第一次跟我說整句的英文,我感到她正被整個環境的力量拉去,離我為她設下的世界越離越遠。我有些擔心,若繼續朝這個方向走去,她很快就會變成只聽得懂大人說的中文,自己卻說不成句,並且字字帶著濃厚腔調的孩子。
不禁想著,如今以柔在中英文的拉鋸戰中,一點一點的朝英文的領域滑去,我這個不肯屈服於現實的媽媽,仍然不死心的一定要以柔站在中英文的平衡點。是執迷不悟,還是不屈不撓?
後來有天Papa不舒服,我和以柔自告奮勇帶狗出去散步,回到了母女的兩人世界,以柔也恢復與媽媽說中文的習慣。她那天十分聒噪,嘰喳地說個不停,我發現她的ㄜm的停頓都不見了。走了一會兒,我們要過馬路,狗卻不肯跟我們走,我只好一再叫他跟我們走,以柔說:「馬麻,他聽不懂中文啦,你要跟他說英文!」說得也是,這隻在Papa家長大的是英文狗。我忍不住問以柔:「那你呢?你是中文人還是英文人?」以柔大聲的說「都是!」,我則在心中小小聲的說:「我希望你永遠都是。」
幸好,聖誕節後回到我們熟悉的家,她就又回到八年來與我的應對模式,只單純的說中文。有天吃晚餐的時候,以柔說擔心明天上學。為什麼?她說:「Challenge word怎麼說?」我亂謅一氣:「難字挑戰」。「喔,我們星期五都會有難字挑戰,如果拼錯了就會扣分。我不喜歡會被扣分。」原來老師每個禮拜會教幾個比較長的英文字,星期五再測驗看會不會拼。我說,那你要不要現在跟媽媽練習怎麼拼那幾個字,這樣明天就不怕了。
以柔遲疑了一下,然後慢吞吞的說:「用中文怎麼拼?」
聽到這句話,害我一口飯幾乎噎到。第一個念頭是:「我怎麼會教出這麼ㄞˊ板的小孩?」但是一想到以柔的媽媽是何許人,也就不驚訝了。唉,基因呀基因。
不管了,我鼓勵的對以柔說:「一個字母一個字母說不算,沒關係。來,你拼給馬麻聽。」
以柔卻不為所動,她說:「對著你講很奇怪耶。」唉,這個小孩的腦筋還真是轉不過來,沒辦法,只好說:「那你不要對著我說,背給把拔聽總可以了吧?」於是以柔轉頭對把拔說,我背明天要考的英文字給你聽。就這樣,她對著把拔一字一字的拼英文字母,在旁的我也聽到了,算是間接了卻我要聽她拼字的願望。
Barack Obama的自傳Dreams from My Father裡寫著,當他與媽媽搬到印尼與繼父住的時候,雖然六個月後他就能自如的使用印尼文,但是他的媽媽了解持續英文教育的重要,每天清晨四點就把他叫醒,用英文教他前一天在印尼學校學到的課程,直到七點彼此都要上學上班才結束。這樣每日清晨三個鐘頭的英文教學,對母子都是不小的負擔,小學的Obama總是撒嬌抗議並用,但媽媽總是不為所動,她最有力的反駁就是:「This is no picnic for me either, buster.」我唸到這一段,忍不住跑到客廳大聲朗誦給那對父女聽,我說,如果Obama每天四點就得起床學英文,以柔你一天寫一面中文日記,唸一篇國語日報的故事,又算什麼呢?以柔撇撇嘴不以為然,把拔則是嘻皮笑臉的對以柔說(其實是對我說):「以柔你等著看喔,被你媽媽這樣教下來,以後你也可以當總統!」我一拳朝他手臂捶下去:「YOU ARE MISSING THE POINT!」再多的長篇大論也說不下去了。
以柔這個禮拜在中文學校用毛筆寫春聯,還學了許多應景的歌,昨天回家途中,在車裡她自告奮勇的說:「馬麻我唱新學的歌給你聽。」然後我聽到她的童音從後座傳出:「每條大街小巷…..恭喜恭喜恭喜你呀,恭喜恭喜恭喜你…」以前快要過年的時候,只要走在街上的騎樓,就能聽到店家的喇叭紛紛放出這首不勝其煩的歌,然而當我們的車在夜色中默默滑行,聽我的女兒親口唱出這首遙遠家鄉的曲子,卻讓我感到無比的溫馨。這八年以來執意要求她與我說中文,以及下課就去學讀寫中文,這當中的拉鋸與掙扎,似乎都在她親口唱這首熱鬧的新年歌聲當中,消失無蹤。我想,那,就這樣過年了囉!
延伸閱讀:
2006年:雙語之家
年:馬麻說英文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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