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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柔從五年級開始參加學校的樂團吹薩克斯風,已經四年了。一年前,開始在課外時間另外跟老師學。也許是因為鋼琴打下的基礎,薩克斯風對她來說並不是那麼困難。不過比起鋼琴(有媽媽逼著練),她並不是那麼常練薩克斯風,老師脾氣好,也就這樣讓她混著過。
平常暑假我們都會安排一些不同的夏令營,但是今年發現以柔這麼半大不小的青少年沒有什麼選擇,只好跟老師求教,看看有沒有音樂營可以去參加,就是這樣才有機會去Cazadero音樂營。
 
Cazadero音樂營已經有五十多年的歷史,位於舊金山北邊、離海不遠的森林裡的露營區,分鋼琴、吉他、弦樂隊,以及管樂隊,整個暑假分期收十歲到十八歲的學生,我們報名的時候發現初中生的薩克斯風已經額滿,不過以柔升上去是九年級,也可以報名高中部,當時還收薩克斯風。報名的要求是要能吹如何的音階,需要老師簽名作證,另外也要求準備一首曲子第一天報到的時候試聽(audition),也要小小測驗一下,例如識譜的能力。這些都沒問題,我們就順利的報上了名。
 
Cazadero離我們家一百多英哩,沒有塞車就要開上兩個半鐘頭,雖然第一天可以從柏克萊搭交通車去,我家爸爸還是堅持要親自送女兒去營區,我也不反對,這樣子可以知道以柔未來兩個禮拜住在什麼樣的地方,想念也有個根據。
 
我們的箱型車在高速公路奔馳許久之後,轉入小路,兩旁的原野有吃草的馬羊,還有整齊排列的葡萄園,不久轉進森林區,路變得更窄,撲面而來的就是高聳的紅木,我將車窗搖下,樹林特有的清新味道湧進,不自覺就深深呼吸一口氣,讚嘆的跟以柔說:「你未來的兩個禮拜就在森林裡過,多好啊!我真羨慕。」以柔的聲音藏著小小的得意:「真的嗎?」
 
其實她的心情一直有些忐忑,沒有一位認識的朋友,又是完全陌生的環境,不知會不會喜歡。我們安慰她,有機會交新的朋友,未嘗不好。直至呼吸到森林的清香,聽到媽媽羨慕的口氣,她才鬆了一口氣。
 
山路開呀開,終於到了營區,本來爸爸要拉行李,以柔卻過去表示要自己拉,我就幫她提薩克斯風的箱子。行李箱在沙土上拖著,輪子沾上太多枯葉卡住,就要提起來重新拖,就這樣邊走邊停,終於看到一塊高聳樹木圍繞的空地,許多穿著綠色制服的年輕人正在招呼學員們。
 
 
以柔報到後,坐下來檢查看有沒有頭蝨。頭蝨!這可真是團隊生活呀。我們見到未來兩個禮拜會照顧以柔的艾莉莎,她是大學生,將會照顧十二個女生。以柔的手續辦完,就過來加入艾莉莎的小圈圈,開始認識新朋友。再來沒有我們的事,就跟以柔擁抱告別。
 
才回到路上,就見到三輛遊覽車浩浩蕩蕩的開在山路上,一定是柏克萊來的車將其他的孩子送來了。我忍不住跟V說:「帳篷沒看到幾個,很難想像要怎樣塞這麼多小孩?」看來要了解他們的生活方式,要等週末來聽第一場演奏會才能見真章了。
 
第一個星期日,我和V結束在舊金山的度假,開到北邊的營地參加演奏會。演奏會是在紅木森林下的一個木造演奏台舉行,觀眾則是坐在長條木椅。表演分成吉他、鋼琴、爵士樂團、弦樂團,最後才是以柔的管樂團。
 
(演奏會的入口)
 
(演奏台和觀眾席)
 
吉他和鋼琴的表演時,我分心的轉頭看穿著一樣顏色T恤的青少年,但是遠遠的看不到以柔。趁台上把鋼琴推出來的短暫換場時分,我忍不住走去觀眾區找以柔。我默默的掃過許多孩子的臉,心中想的是一頭蓬鬆捲髮的髮女孩,卻怎麼也看不到,我的腳步慢慢往下移,忽然聽到背後一聲:「馬麻」,天下只有一個人會這樣叫我,一轉頭果然是以柔,不過她的頭髮紮的十分整齊,不是我腦中的既定蓬鬆形象,而且她的裝扮十分合宜,沒有野外生活的狼狽樣,我興奮的抱住她,第一句話就是:「你變漂亮了耶。」她靦腆的笑了笑。下一個節目即將開始,我們不敢多談,趕快回各自的座位。
 
中場休息的時候,以柔和她的新朋友一起帶我們去看日常起居的場所。
 
(以柔和好朋友,她們不是同一組,但是同吹薩克斯風。背後的帳篷不是用來睡的,只有放行李,還有供女孩進去換衣服。帳篷後方的平台放行軍床,讓孩子睡在“星空之下”,不過以柔說樹葉太茂密,看不到星空。)
 
(這就是睡覺的地方,十二個學員同在一個平台。輔導員睡在背後的帳篷,不需露天睡。以柔很喜歡睡在外面,只是有時候露在外面的頭會冷,有一次另一位“台友”(不是室友)怕蚊子咬,把自己的頭鎖在睡袋裡,差點窒息。近處的床上可見到落下的松針)
 
(以柔坐在自己的床上,看得出她的床鋪的特別整齊。)
 
(另一個小組的平台)
 
(遠方的平台是預演用的,每天都會來這裡合奏兩次)
 
(後面木屋的二樓住更多的輔導員,比帳篷更高級一些。樓下則是浴室。)
 
這個浴室我有進去“試用”並參觀了一下,五六個衛生間,八個洗手台/鏡子,五個淋浴室。這麼小的空間,大約四五十個人共用,而且是青春期的女生,又要照顧臉上的青春痘又要化妝的,很難想像怎麼分用。以柔最不習慣的地方就是跟這麼多人搶浴室,一天之內只有下午的兩個時段可以洗澡,就算比較早起床也不能去洗澡,每個人分到的時間只有五分多鐘,以柔說這麼短的時間,她的頭髮都還無法全部弄濕,更不用說其他了。聽說也可以穿著游泳衣一起洗,爭取時間。呵呵,如果是歐洲人或是日本人,裸裎相見也無所謂,但是保守的美國女孩也只能想出穿游泳衣洗澡的主意。
 
參觀完起居環境之後,也到了弦樂和管樂演奏的時間,我們坐回觀眾席,靜靜聆聽他們的表演。
 
高中部的音樂營總共十二天,前六天由一位conductor帶,後六天再換不同的conductor,他們決定吹什麼曲子。管樂的conductor是Sonoma State University的指揮,選的曲子連在管樂團長大的V都不熟悉。他們演奏完第一首曲子,我和V面面相覷,輕輕的說:「只不過六天,居然演奏的這麼好!」這些曲子的節奏都不好抓,挑戰性很強,聽慣以柔初中稚拙的表演,我們對這個樂團程度的整齊與音質非常訝異。
 
其中一首是David Maslanka 的Requiem(安魂曲),指揮先唸作曲家寫的前言:“My Requiem is both for the unnamed dead of all wars, and for each person making their own inner step, saying goodbye in order to say hello.  這首曲子由貌似蕭邦月光曲的鋼琴三連音緩緩開始,然後單簧管加入主題,再來是長笛的悠揚高音。我一下就被深深吸引,即使這首歌紀念的是在戰爭中喪失的生命,我卻不自覺的想起失去的親人,對阿姨和四叔的思念從心中升起,眼淚滾滾而下,只因這些年輕孩子奏出的音樂打入心中最柔軟的角落。
 
(森林裡的演奏會)
 
(右邊角落站著拉Double Bass的是音樂營的總主任,這個音樂營從上到下都是愛音樂的人)
 
(燈光不夠,可是還見得到以柔就好)
 
演奏會將近六點結束,我們將以柔接出來吃頓晚飯,V體諒這一個禮拜以來的荒野生活,特地選了一個比較高級的餐廳,以柔坐下來珍惜的摩搓著白色的桌布、瓷器的盤子,恍如隔世的模樣,只是她不斷的抓發癢的頭皮,還是擺不掉大批人共用浴室的記憶。
 
她第一句總結這個禮拜的生活,就是:「好難哦!」
 
她說的是音樂。
 
大學教授給的曲子挑戰性很強,以柔翻了一下譜,知道要下很多功夫,因此他們的“選修時間”,雖然也可以去嘗試不同的樂器或是選擇運動,她毫不猶豫的選“Carnegie Hall的課。這是個老笑話:「請問如何才能到卡內基音樂廳? 」「練習、練習、再練習。」以柔將五十分鐘的選修課都拿來練習。她有些驕傲的說,可以吹多麼快的連續音符,還有第一部和第二部的薩克斯風只有差十六分之一的音符出來,大家卻的很準。
 
這是音樂營貼的每天的程序:
 
 
早上七點由學員用不同的樂器吹起床號(Reveille)到每個營地叫大家起床,吃飯只能分到一點份量,最多只能回去拿第二盤,如果食物沒了,連第二盤也拿不到。這對食量很大的青少年是極大的考驗,不過似乎吃的還不錯,也有變化。平常不喜歡吃生菜沙拉的以柔說,因為蔬菜不多,她已養成吃沙拉的習慣,讓我有些驚訝。
 
每天有各自練習,也有同種樂器聚集練的時間,整個樂團早晚一同合奏各一次,以柔算一算,一天練習五個鐘頭,她從來沒有花這麼長的時間投入她的薩克斯風,難怪樂團的水準那麼高。除了音樂,他們每天晚上也有休閒時間,有時候是看電影,也有小型樂團的表演(如果輪自己的樂器表演,又要抽出時間另外練習),那個晚上的活動是舞會,雖然她跟我們用文明世界的餐具吃豐盛的菜餚很開心,還是惦記著想回去參加舞會,父母在她心中的份量一下就掂出來了。不過我們也很開心她接觸了這麼多不同的經驗,當然不是每個經驗都美好,她不喜歡一些女生,覺得跟她太不同了,然而她也找到了比較合得來的朋友,這就是團體生活的體驗,不是嗎?
 
將以柔送回營地,跟她擁別時,不禁想起她二年級時,我趁回台灣送她去參加宜蘭的夏令營,她跟我道別的時候將我擁抱的好緊好緊,直到我將她從我身上剝開 (見“與眾不同 ”,“錯估 “,”喝豆漿的救命恩人 “)。想起當時送她坐遊覽車心中的糾結,六年之後,這個追求獨立的少女輕易的與我分別,頭也不回的上了吊橋,輕盈的腳步透露出想去舞會的興奮心情。
 
(這座吊橋也是男生和女生營地的分界,夜晚時分,誰也不准過吊橋)
 
我跟V上了蜿蜒的山路,深夜一片漆黑,不是很好開。車中仍然迴盪著幾分鐘前以柔在車中唧唧喳喳的述說這個禮拜以來的新奇經驗。這個孩子在小城長大,很少有機會接觸不同環境來的孩子。當然這個音樂營的收費不便宜,能來的孩子家庭的經濟能力都不錯,不過他們成長的背景不同,多少對以柔有些啟發,不管是好是壞的觀感。
 
春天的時候,詢問薩克斯風老師音樂營的時候,V順便問了一下以柔學習的情形。老師用“untapped potential”來形容以柔的能力。她有好幾個爵士樂團,團裡的孩子可以互相激勵,建議以柔可以參加,多點挑戰。V的理想性格覺得要孩子自己決定參加,才會真正享受團體的樂趣。可是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爵士樂有獨奏的必要,以柔長期在鋼琴的演奏會受挫,因此一直不願考慮老師的爵士樂團。
 
我們這次見到演奏會的曲子明明那麼難,以柔也能勝任,又想到老師的評語,雖然V希望以柔自己願意參加爵士樂再去加入,但是她不是那麼主動的孩子,如果不加入社團,她不過是拿閒暇的時間來跟朋友傳簡訊罷了。當父母責無旁貸的就是幫助孩子擴展視野,如果真的有潛力,去試試就知道是否適合,真的不行就算了,但是如果不試,永遠也不知道。(這又讓我想起,如果Tiger Woods沒有碰高爾夫球,如果Michael Jordan沒有遇到籃球,他們的人生會如何?)我們希望她多參加社團,不只是接觸爵士的音樂,也有多認識朋友的機會。
 
我們回來不到幾天,V發了一封e-mail給老師,直截了當的說希望以柔參加爵士樂團。沒有先跟女兒商量就發這樣的信,非常不“美國”,反而有點虎媽的味道。我想,他坐在我旁邊隨著以柔的樂團演奏流淚的當時,一定也感受到我的心情。
 
一個禮拜以後,我們又開車經過遙遙的路去聽第二次的演奏會,這也是音樂營的最後一天。中場休息的時候,以柔和好朋友瀟灑的與我搖搖手打招呼,將行李抬上車子以後又跟朋友跑走了。當我詢問第二個禮拜過得如何時,她只簡短的說:「這個禮拜過的快多了。」所有規律的活動已經瞭若指掌,有一起行動的朋友,少了惶惑的心情,日子也好過得多。
 
我們聽著音樂會,感動與欽佩一如第一個禮拜,換了一位conductor,演奏不同的曲子,現代化又有節奏感的曲子,給我全新的感受。我想著,以柔經過這樣艱辛的挑戰,怎能回去初中散漫的樂團呢?以柔輕描淡寫的說:「這個夏令營非常著重音樂,可是我能應付。」“我能應付”,這是什麼意思?就是有能力,也是老師說的untapped potential。我想到幾次的荒野之旅,無論是把我丟到海裡要我游到船上,或是要我獨自攀到岩石的頂端,都帶來全新的體驗,知道自己的能力其實遠遠超越自我的評價。我對以柔的看法也是如此,如果讓她自己決定,她寧願躲在所有人的後方當小小的薩克斯風手,努力練習不要出錯,可是絕對不會舉手要求獨奏。當父母的只能製造一個親和的環境,讓她放心的練習、加入表演,直至了解自己原來是可以獨奏的材料。
 
回來後的第二天,以柔去上薩克斯風課,老師興奮地說:「你爸爸說妳有興趣參加爵士樂。真是太好了!」以柔回來苦笑的說,原來「我」有興趣參加齁?老師也提議以柔開始練習單簧管(Clarinet),單簧管的指法和吹法和薩克斯風一致,非常容易換樂器,而且單簧管可以在交響樂團演奏,演奏的範圍廣泛很多。以柔翻著爵士樂的譜,臉頰泛紅,發出興奮的光芒,完全不介意我們幫她“自願”參加爵士樂。
 
今年以柔即將進入九年級,雖然仍在初中的學校,照美國的算法已經是高中生了,這也代表她在家的時間只剩四年。人生中與父母相處的時間其實很短,我們能盡責的時日不過短短十八載。我想起六年前小小的以柔緊緊抱著我,不願離開去宜蘭的夏令營;如今我們卻急切的希望她能接觸多一點的人,多接受考驗,了解自己喜愛的到底是什麼,想過的人生是如何的面貌。
 
森林裡的Cazadero,打開了我們一家的眼界,帶來的影響,只有時光能見證。我只是誠摯的希望,以柔的世界越走越寬,認識的人越來越多,無論她未來走向何方,只希望她的腳步堅定,永遠隨著自己的心走。
 
最後放上第二個禮拜演奏的其中兩首曲子,紀念這個特殊的夏令營。
 
Night on Fire:

 
 
Speed of Hea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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