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怯場的英文是Stage Fright,就是恐懼上台的意思。我覺得英文的形容比較貼切。為什麼呢?問以柔她上台的時候是膽怯還是恐懼就知道了。
她的鋼琴老師平常並沒有什麼正式的演奏會,但是幾乎每個月她都會召集程度相仿的學生來個“學生聚會“,在她的客廳互相演奏觀摩,對我們而言,最大的享受就是看著孩子隨著時日的進步,為他們高興。另外,小城的音樂老師有個組織,大概每半年就讓學生們一起演奏,有小提琴、鋼琴、豎笛、長笛等等,在場地不大的教堂表演,只有親友來觀看,也是觀摩的性質居多。
以柔之前是不會恐懼上台的,有時候還相反,明明練習鋼琴時還不很熟,但是上台表現總是很好,讓她老爸很驕傲,說我們家女兒有大將之風。可惜這在幾個月前完全轉變。
那次是在教堂的演奏,那首曲子她已經準備得很好,因此她上台時我就按下了錄影鍵,想錄給祖父母聽。沒想到她坐定後,居然找不到起始的音,她按了一個又一個的和弦,但沒有一個是對的。全場靜靜的等她找對音才能開始,可是那種靜默更凸顯出以柔的焦慮。我沒料到會出這種狀況, 舉著錄影機的手不知不覺就垂了下來,腦中迅速的想應變辦法,可惜我們沒帶譜,無法跑上去讓她看一下再開始。還好正在轉念頭之際,她終於摸到對的音,可以開始彈了。也虧了這個孩子,找對音後,兩首曲子都彈的很好,我知道剛出場的錯誤,可以讓演奏者一直回想而分心,很有可能後來全部失常,但是她能專心而順利的彈完,讓我非常驕傲。
可惜小妮子不這麼想。鞠躬下台後,坐回我們身邊眼淚就滴滴答答的掉,她吸鼻涕的聲音混在台上傳來音樂聲中,聽起來特別委屈。因為別人還在演奏,我們也不便說話,只能摟摟她給點鼓勵。
演奏會結束後的茶會上,以柔看到點心忘了傷心,馬上去拿餅乾吃。老師看到她,也是嘉獎她演奏的表現,並沒有強調開始的窘況。回家後,以柔解釋,因為太緊張了,才會忘記最前面的音。其實上台,不管是演奏或演講,第一句都是最重要的,有了開頭,再來的就能順利流出。於是我們決定以後一定要帶著譜,上台前將前面幾個小節看清楚,應該就沒問題了。
幾個禮拜後在老師家有學生聚會,以柔果然帶著譜。輪到她以前,我看她臉色開始僵硬,心知又開始緊張了,但是她低頭專心看著譜,後來彈的時候果然非常順利。下台鞠躬時,她的臉上出現了第一次的笑容,燦爛而陽光,是一種釋放也是解脫。後來一位爸爸還特地過來說,所有的孩子彈完都沒有以柔笑的開心。我也覺得以柔的臉色從僵硬到展開笑容,就像寒冬的冰河在初春解凍那般。
那天與其他家長談到孩子的學琴歷程,說到怯場一事。臨場表演對某些孩子比較簡單,但是對容易緊張的人,卻可能是永遠無法克服的罩門。聽說有些孩子因為上台時總是失常,就再也不願意在大家面前表演了。那時我還慶幸,以柔有了這次順利彈奏的經驗,應該不會陷入那樣的狀況,沒想到後來的兩個月,我就得面對這個難題。
聖誕節前在老師家又舉行了一次聚會,因為前一次以柔的彈奏順利,又因為這次的曲子已經彈得很熟,雖然以柔又在嚷嚷說會緊張,我也沒放在心上。那天早上我們帶Benny出去散步時,還把她要彈的曲子邊踏步邊用進行曲的方式亂哼一通,我記錯的地方,以柔還會為我糾正,嘻嘻哈哈的趁走路的時光又溫習了一次。
去老師家前,以柔在家裡又先彈了幾次,都沒問題。上台前,我看著她的臉嚴肅起來,知道又開始緊張了。這次她坐上鋼琴椅,起頭沒問題,但是很快的就開始“打結“,不是彈錯音就是卡到,然後錯誤像雪球一樣越滾越大,曲子停停頓頓的簡直斷續不成章。老師看這樣下去只有更糟,跟以柔說,重來吧。可惜這時候以柔已經緊張到頭腦一片空白,重來後彈出來的只有更破碎,好不容易像老爺車氣喘吁吁地爬到了終點,是從高到低的琶音的結尾,這是以柔從學這首曲子以來從來沒有中斷過的地方,這天她卻下滑幾個音就接不下去,試了幾次都還找不到對的音, 只能停下來轉頭問老師:「接下去是什麼音?」老師提醒以後終於勉強彈完。
上次在教堂出錯後哭哭啼啼的她,這次因為跟朋友坐在前面,倒是不好意思哭,但是她的沮喪全寫在臉上。其實我能瞭解緊張帶來的失常現象,當呼吸急促手腳冰冷時,腦子很容易就一下全是空白。我相信回家後自己再去彈一次,只因不緊張了,曲子就能順利彈完。再說,這個小小的聚會,其他學生也都有彈不順的時候,並不是天大的事。可惜以柔不一定這麼想。
結束後,老師為以柔打氣,她說:「我知道你彈這首歌是沒問題的,因為我聽過。下次我們再複習一次好嗎?」當然下一次在老師的教室絕對沒問題,因為沒有觀眾。
這次的失常在以柔心上留下很深的陰影,她開始覺得自己就是無法在眾人面前彈琴的人。她說:「從那兩次失敗,你還看不出我就是不行嗎?」我不願意她用失敗兩字為自己貼標籤,我說那只是失常,只要調整心態,絕對沒問題的,但她拒絕我的解釋,寧願自暴自棄。
老師很久前就跟她說,二月初有個Baroque Festival,也是一個音樂老師的組織辦的演奏會,到時候有裁判會給評語。以柔一聽到有裁判就非常擔心,再來因為之前的經驗,她深信自已一定又會彈一半出錯,或接不下去。擔心出醜的她,聖誕節後就開始不時說喪氣的話,不然就是說,希望到時候生病,就不用上台了。
我對她這種悲觀的態度非常擔心,又是鼓勵又是勸說的,都沒有用。有時候急起來也會衝口而出:「 還沒做你就洩自己的氣,為什麼要這麼悲觀?反正是要做的事,怎麼不想:『我一定行!』呢?」但是無論如何軟硬兼施,都無法喚回以柔已然失去的信心。這段期間,當媽媽的也很難拿捏自己的角色。知道她很在意,只能百般勸說,但是說多了她又很煩,也許還會讓她想更多。但是不說嘛,她又不時說出喪氣的話,不鼓勵也不行。最後實在沒辦法了,只好打電話給老師,說明以柔懼怕上台的心態,希望老師能幫忙鼓勵一下。
老師非常的同情,她說,許多孩子都會有怯場的問題,只是影響的深淺不同罷了,沒有什麼真正治本之道,還是得靠孩子慢慢克服。(老師用的英文是“rustle through”,非常傳神,意思就是要用自己的方法慢慢摸索才能克服。)不過她答應下次上課會勸導。
老師的話讓我聯想起自己的經驗。
那是小學的時候,常常去演講比賽。有一次好像要去小鎮之外的比賽,慎重到連媽媽都陪我去。在會場外,老師和媽媽聊天,她指著我的嘴唇說:「你看阿慧老是咬下嘴唇,這習慣不好,叫她以後不要這樣吧。」那是我緊張時無意識的動作,長期的咬,導致嘴唇下方的皮膚都乾裂掉。可見還是緊張的,只是實在沒辦法,只好硬著頭皮上台,最後結果總都差強人意。
還有鋼琴老師每年都要在實踐堂舉行的學生演奏會,舞台的燈打得光亮,下面漆黑到看不到家人鼓勵的眼神。雖然上台前緊張到心都要跳出來,但本著一貫的「平時認真練習,時間到了就硬著頭皮上架」的精神,最後總能安然過關。一年年的,我從節目單上最前面的資淺學生,進步到與老師雙鋼琴的壓軸大弟子。但並非每次都那麼順利。有一次表演一首很長的曲子,中途忽然接不到下一段,開始變成在前面一段一直重複,就是接不過去。不過那時候我已是中學生,上台的經驗夠多,知道在台上卡住的訣竅就是混過去,因為只要停住,觀眾就會知道我的困境,反而只有讓自己更緊張。最後在同樣一段轉了幾圈之後終於跳過去,順利彈完整曲。從觀眾的掌聲,我知道除了老師,沒有人知道我其實忘了其中一段。
這些年來,早就不在公開場合彈琴了,我的台上經驗成為演說研究成果(seminars)。有時候還是會緊張的,但是我喜歡從開始的心跳很快,手很冷的開場白,到說順口後手腳開始回暖的感覺。但這是經驗使然,在初階段的以柔當然還感受不到。
第二天帶以柔去上鋼琴課,老師跟她精神講話。她說,表演其實應該是件快樂的事。我們花了這麼多的功夫將曲子練好,因此藉機跟觀眾分享,讓大家都能感受到音樂的美麗,這才是演奏的重點。再來,下面的觀眾都是爸爸媽媽們,很多人甚至不會彈鋼琴,因此對曲子的瞭解和熟悉,沒有人比得過你,要有自信。最後,其實台下的觀眾都希望你彈得好,都是你的啦啦隊,會讓你更有信心才對。
那天下課的時候,下一位學生來了,老師請以柔在那學生和他媽媽面前,來一次模擬的演奏。以柔當然又緊張,但是因為上課時已經練很熟了,因此順利彈完。 那晚去好朋友家吃火鍋,晚飯後又讓以柔和我的乾女兒(明天也要去Baroque Festival)表演一次,也很順利。我們都鼓掌的很用力,希望為她注入一些勇氣。
第二天以柔說:「媽媽,老師說Everyone is ON MY SIDE.」可見這句話對她最具鼓勵。但是說歸說,我們要去會場的時候,她從後座伸出手來要我摸,已經又是冰冷的了。唉,緊張實在是很難避免的呀。
我們當然是帶著譜去的,但是在簽到的時候就被收去,可能是要給裁判看吧?這下子以柔上台前要看譜也是不可能了。我在心裡偷偷流冷汗。進了會場,工作人員就叫以柔去第一排坐,啊,這樣子她上場前我也無法在一旁幫她打氣了。還好,前晚一起玩耍的乾女兒和以柔是好朋友,正好坐在一起,讓她稍稍安心些。
乾女兒第六個上台,比以柔小一歲半的她,充滿大將之風,輕易的就順利彈完。我在心裡默禱,希望她的經驗可以讓以柔也燃起鼓勵的力量。可惜,八號就要上台的她,轉頭看我並緩緩地搖頭,嘴巴的形狀在說:「我───不───行。」她又開始懷疑自己的能力,讓我的心為之一沈,但是我不敢表現在臉上,只有竪起兩支大拇指,掛上超級誇張的笑臉,希望喚出一點笑意,可惜以柔還是搖頭,緩緩轉回身去。我跟V說,下次女兒再轉頭,跟她做個鬼臉,讓她心情放鬆點。可惜她再次搖頭,還是對著我做嘴形:「我───不───行。」眉頭間糾結的全是她的擔憂。
我媽常說,人其實都是孤獨的個體。這在老人家生病的時候,感受特別深。如何的病痛,都只能他們自己承擔;家人的鼓勵,在關鍵時刻還是身外之物。這天看著頻頻回首的以柔,才意識到,其實孩子也是一樣。做父母的都希望孩子不要受傷,別受委屈,但是許多事情無論我們怎麼打氣,最後還是要他們自己面對。以柔這麼畏懼舞台,時間到了還是要上去;心跳的多麼快,手又是多麼冰冷而動彈不得,還是得彈琴。就算此刻上前去擁抱她,她還是得離開我的胸膛,去面對自己的挑戰。父母能做的,其實不多。
終於輪到以柔。主持人叫她上台,但是上去之後發現裁判還在寫評語,因此叫以柔先別鞠躬。於是她只能在台上僵硬地站著,不自在的等著。我心想,原本就緊張,這樣子尷尬地站在台上耗時間,心不是要多跳快好幾拍嗎?還好終於可以彈了,以柔坐上去,我的手也開始變冷。第一個音出來,我在心裡跟她一起唱合,雖然裝飾音還是沒有很清楚,但是她記得我跟她說的,無論如何繼續彈下去就對,並沒有因此停頓。終於兩頁短短的曲子彈完,我心裡的大石頭才掉下來。
以柔回座位後,馬上回頭看我,她的嘴角終於浮現了微笑。我趕忙又竪起大拇指,隔空給她一個大大的誇獎。
二十四個孩子都表演完,居然還有頒獎,而且是人人有獎。先被叫去台上的是被頒胸章(ribbon),大約四五個人,再來的是大部分的人得的,是可以掛胸前的獎章(medal)。我看拿獎章的人那麼多,心想,如果女兒能拿獎章就很好了。我看她側面非常嚴肅,可能也很期待結果。後來最後一個獎章發完了都沒被叫到,以柔和乾女兒都開心的握拳,可見盼望的就是最高榮譽的獎盃(trophy)。這倒是意外的驚喜。
回家的路上我們特地去吃冰淇淋慶祝,以柔舔著最愛的口味時,甜甜地笑着說:「其實,我覺得這個Baroque Festival還蠻fun的耶。」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幾個月來她說起Baroque Festival都是愁眉苦臉,怎麼可能跟Fun扯在一起呢?也許不只是順利克服緊張,拿到獎盃也有一些激勵的效果吧?
全站熱搜
留言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