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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誕節前的一個禮拜,唸研究所時同一個實驗室的同學,如今已在當教授的S來訪。

十年不見的當中,S 的生命中有許多轉折,他唯一的兒子三年前自殺,一年過後他與結縭二十多年的妻子離婚。如今再度相見,他滿臉腮鬍,長髮披肩,也看得到底層的頭髮都已灰白。


我訥訥地不敢主動提起他切身的傷痛,只是一瓢一瓢的把義大利麵舀到他的盤子裏,我抱歉地說沒有特地為他準備什麼佳餚美味,當天作的是我們平常吃的晚餐。他笑著說,因為最近剛搬家,都在外面吃,能吃到家常便飯,實在是歡喜之至。


席間他開始主動訴說失去兒子的心情。那個孩子在十年前就是個問題兒童,我記得他常常得離開實驗室去學校解決兒子闖的禍。沒想到這個孩子長成青年後仍決定結束自己的生命。S說自從兒子的離去,他變成一個動不動就哭的人,什麼平常的景色,都能讓他想起與兒子有關的記憶,於是眼淚就傾洩而出。還好,當同一個景色一再出現,而他也一再哭泣之後,那一個場景就會失去讓他感傷的力量。他嘆息的說,三年之後,終於對許多日常瑣事有了免疫的能力,然而偶爾還是會有以前未曾出現過的記憶,在一個平凡的場景無預警的跳出來,讓他又會因此而痛哭。前一陣子他去看一個舞台劇,述說一個同性戀的男子因不被社會接受而自殺的故事,他在黑暗的座位上無法控制地從頭哭到尾,台上演的是一回事,然而他不知為何卻被劇情感染,又墜入悼念兒子的深深悲哀裏。


我聽到如此深沉的傾訴,很同情地說,自己孩子的死亡,一定是天下最痛苦的一種遭遇吧。他淡淡的說,死亡如是無法預料的也就罷了,當你的孩子是自己結束生命,那樣的重挫與打擊,真是旁人無法想像的。


當時不知道,不過一個月之後,我居然會有機會體會到S所說的心情。


在以柔的病榻前守了兩天兩夜後,醫生交代等到要拔管的時候,甦醒而難受的孩子更需要父母打氣,一定要好好回家休息把體力養好,才能在孩子最需要的時候幫上忙。其實住院前因為以柔生病,我已幾天沒睡好覺,再加上到醫院後所受的驚嚇與失眠,身心都已疲憊不堪,Valley堅持要我回家休息一下,於是決定這天留他守著孩子,我回家洗個澡和睡個覺,晚上再回來交接。


剛把鑰匙插入車門,後座的car seat就映入眼簾,座位旁散落的一些小紙片,是以柔在學校畫了以後剪的,不過是幾天前她還自己坐在這car seat上跟我上醫院;開車上了高速公路,快到家時,瞥見與高速公路平行的一條道路,正是平常下班去學校接以柔開的路,耳邊似乎就出現以柔在一天結束後絮絮叨叨的聲音,有時說著學校裏的事情,有時則是跟著車裏的音樂高聲唱和;下了交流道把油箱填滿,當我開始加油時,不禁想到每次以柔總在後座保管我的錢包,有一次她還問我,加的油是最便宜的一種嗎?我說不是,是稍微貴一點的,她眉頭一皺,說,媽媽你怎麼那麼浪費?原來我們買衣服或玩具總要買便宜或打折的,她的觀念裏就是便宜的東西才能買,所以媽媽居然不用最便宜的汽油,真是不乖;加油站旁邊就是賣牛肉麵的那家店,原本爸爸出差我們還想趁機來大快朵頤一番,結果因為以柔發燒只好作罷,這時眼前又浮起以柔吃麵吃的滿嘴通紅的樣子;回到家,客廳還維持著我們上醫院前的景象,溫度計、退燒藥、紀錄以柔體溫的冊子散落一桌,沙發上的被子枕頭曾陪著發燒的以柔躺著看卡通,撫下身湊近被子,可以聞到以柔身上香甜的味道。


將以柔留在醫院獨自回家,才發現與她有關的記憶,如影相隨;這六年的時光,我們早已習慣了以柔的陪伴,像陽光與空氣,感覺她的存在如此天經地義。在她生病與我同睡的這幾天,我常常親吻她的額頭,告訴她媽媽最愛她,她聽了還會問「你怎麼說這個?」想到她此時躺在病床上由機器幫助她呼吸,真希望熟睡的她還記得媽媽跟她說愛她的事。我想著,如果以柔能平安的回到我身邊,我不要再浪費時光挑她的小毛病,只要她知道,媽媽非常非常地愛她,這比什麼世上的大道理都來的重要。如此微不足道的願望,此時卻似乎是奢求。


疲憊地爬上床,枕邊是以柔的小熊維尼枕頭,床上還歪歪倒倒地躺著陪她睡覺的狗狗和小叮噹,我又想到幾天前睡前唸「一吋蟲」給她聽的,當時不舒服的她說:「我閉著眼睛可以嗎?可是我還是有在聽喔。」


一個月前S在餐桌上訴說兒子記憶無所不在的印象突然闖進腦裏。


再也無法抑制心中思念的我,遂把頭埋進小熊維尼,哀哀地痛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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