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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早查e-mail,第一個映進眼簾就是老闆克勞斯寫來的信,恭喜我在公司十五週年。他謝謝我的貢獻,也說了幾件他最欣賞我的項目,用詞簡單但是真摯,讀起來有些感動。我簡單的回他:「這是我的博士後研究以後的唯一工作,但是一直有新的挑戰,所以並不覺得是“一樣的工作”。」
十五年前,找工作找的那麼惶恐,想著有誰願意收我就謝天謝地,沒想到找到以後就這樣待下來。
通常我們這一個領域,得到博士以後都會做博士後研究,絕大部分的人會換城市換學校,這樣能擴展不同的專長。但是我拿到博士以後兩個月就跟V結婚,他在康乃爾當副教授,我不可能新婚就自己搬去不同的城市,還好康乃爾的生物領域非常廣泛,我選擇去另一個系的實驗室做博士後研究,雖然沒有換學校,研究領域倒是大大不同。我還沒進他的實驗室,就先用未來要做的題目申請了 博士後研究獎學金,付自己的薪水。
在這位約翰教授的實驗室的三年中,是我最專注研究的時光。沒有拿學位的壓力,而且在研究生的時光累積了學習知識的能力,已經能夠決定自己的研究方向,加上約翰的實驗室中臥虎藏龍,都是聰明認真的研究生或postdoc,經常撞出許多新主意的火花。我們戲稱自己的研究室是不夜城,有些早到的人,例如我和另一位男生,七點鐘就到了實驗室,也有晚睡晚起的人,十點才來,不過三更半夜才走,所以大部份的時間,實驗室的燈都是亮的。不只每天做實驗的時間很長,我們連週末也是繼續作實驗,包括教授自己。有時候週末遇到,他比較沒別的事,我也會去他的辦公室討論科學上遇到的難題。
我們實驗室每個禮拜開一次研究會議,研究生和postdoc輪流報告自己的研究結果,大概幾個禮拜才會輪到一次,但是在實驗室研習的大學部學生則是每個禮拜都要報告,這樣我們才能知道他們有沒有不懂的地方。有一次,會議那天剛好碰到美國的國慶日,大家還是照常到學校,會也照開,可是等了半天沒等到剛加入實驗室的大學生,我們都很狐疑,想來她一定是生病了,不過怎麼沒通知我們呢?第二天這位大學生來實驗室,我們問她怎麼昨天沒來開會,她一臉的疑惑,說:「昨天不是學校放假嗎?」我們都搖頭感嘆,她還沒入道,不知道就算全國放假,我們實驗室也是照常開工的呀!
日思夜想都是研究的環境下,在科學這個領域著實成長了許多,同時我也開始思索未來的方向。因為爸爸是教授,我又是個書蟲,因此我從小就立志要當教授,甚至當時出國唸書,也是以教職為目標。現在博士後研究做差不多了,我卻已經知道自己不要在校園繼續待下去。讓我有這樣信念的,是V,還有我的教授約翰。這兩位康乃爾的教授,在學術領域都有一定的地位,尤其是約翰,在我們的領域中鼎鼎有名,他的文章都發表在有名的期刊,可是我看他們過的日子,似乎只有研究,沒有太多時間做其他喜歡的事。雖然他們都已有tenure,可是真正的壓力來自每四到六年就要重續的研究計劃,就算重續成功,幾年後又要重來一次。這樣的工作不是我要的,而且我們家已經有一位教授,如果我也承受同樣的壓力,這個家未免太沈重了些。
在校園中,有許多夫妻檔的實驗室,通常先生是教授,同樣有博士學位的太太則當先生研究室的主管,寫計劃的時候能夠參與,也能幫忙指導研究室的學生。這樣子,妻子沒有當教授的壓力,但是仍然能繼續做研究,也有餘裕照顧家庭。但是我從來沒有考慮當V的副手。倒不是不願意在他的“手下”做事,而是我不喜歡工作與家庭重疊。如果我在實驗室碰到什麼不愉快,我希望回家後可以跟老公吐苦水,但若是我在他的實驗室工作,這樣的抱怨勢必影響他的心情。
雖然不想當教授,還是希望靠自己的力量在研究領域繼續走,於是我想申請生物科技公司研究部門的工作。不過康乃爾附近沒有這樣的工作機會,於是V決定他得換學校,到一個比較繁榮的城市,才可能有我的工作機會。
V一直尊重我對自己事業的看法,總是鼓勵我為自己的事業著想。進了約翰的實驗室一兩年後,約翰被維吉尼亞大學延攬去當系主任,他在做最後階段考慮時,告訴實驗室的人,希望我們考慮看誰可以跟他一起搬過去。我很兒女情長的當下就想這是不可能的,但是V卻說我的實驗已經作出一些結果,約翰又是領域中的大牌,不過幾年的時間,為我將來的發展考量,我們暫時的分開是值得的。剛好維吉尼亞是V的母校,我們還開車去看那個城市和學校。最後約翰被康乃爾說服留下來,我才沒有遠行,不過那一次的經驗告訴我,理性的V在乎我的前途,不會被小情小愛牽絆。當我的博士後研究即將結束,他心甘情願放棄已經建立好規模的實驗室,開始朝其他的學校找工作。大部份的人若是遷徙,都是因為先生有新職,全家大小搬家。V離開住了十多年的城市,只為了要給妻子一個機會。他給我的愛,如此無私。
V在加州的小城覓到新職,到底這裡有沒有適合我的工作,我們也沒有把握,畢竟小城不是大城市,不過五六十哩外就是生物科技公司充斥的東灣,如果將找工作的範圍放寬些,我們也不排斥住在兩人工作之間的城市,只是要加上通勤的時間就是了。於是我告別了博士後研究,與V飛到西邊的小城。他開始設立新的實驗室,我則開始打聽工作機會。
小城裡只有一家稍俱規模的生技公司,與我的專長相近,因此我和V不久就通過學校的關係進去參觀,我趁機將自己的履歷表留下。後來又到處找了一陣,總是沒有滿意的,只好沒事就往小城的公司詢問一下,看有無新的工作機會。我們是秋天搬來的,到了年底,那家公司有一位博士後研究離職,因此問我要不要去面試。其實我已經做過一個postdoc,現在希望的是真正的工作,不過他們的缺只有postdoc,我們想,先進去再說,因此雖然博士後研究的薪水非常微薄,我還是接受了這份工作。十五年後的今天,不禁慶幸,那真是非常明智的決定。因為我去了一年後,公司就將我升為正式員工,終於脫離博士後研究的身份。
剛開始的工作以研究為主,並不覺得跟學校內的日子有多麼不同,但是漸漸的責任越來越多,後來走上管理的路線(見 “階梯”),離培養皿越來越遠,在辦公桌前的日子反而成為主線。昔日的同事是彼此切磋的關係,現在雖然商量科學還是平起平坐,但是某些決策上的決定我則要全權負責。培養我在管理的職位上逐漸成長的,有兩位老闆。他們非常一致之處,就是全然放手,讓我自己做決定。剛開始的時候,因為許多事我都還不熟悉,常常“請示”,老闆忍不住說:「你自己想好的決定通常都有正當的原因,我很少發現不妥之處。只要你有承擔的準備,錯了下次不要再犯就好。試著自己做決定,不用每件事都問。」這樣的信任態度,也讓我有獨立思考做決定的承擔。而且我的部屬很快就學到,需要商量的事直接找我,而不會跨過我去找我的老板,這樣我更有判斷做決定的機會。
幾年前克勞斯從丹麥被派來當我老板。休閒時喜歡打獵的他,家裡掛滿了戰利品,從舖在地上的鱷魚皮熊皮,到每個房間掛滿的野獸頭,都有說不完的打獵故事。唯一沒有擺動物標本的是廚房、廁所,還有睡房。他非常爽快,腦筋靈敏,我們的討論總是非常犀利。他常會挑戰我的想法,不過如果我能夠據理力爭,他最後通常還是尊重我的決定。我很快就學到,他不會每件事都馬上同意,其實是在測驗我到底能多麼堅持自己的信念,理由為何。有時候我們的結論跟兩人開始的堅持不同,不是妥協,而是想出更好的方法。每次走出他的辦公室,總是感到特別愉快,覺得又學到了新的東西。
可惜一年多前他高升,得離開小城的分公司。雖然我寧願能夠隨時去他的辦公室討論或是激辯,不過現在也只能用電話來溝通。我這裡的早晨已是丹麥的黃昏,有時候他已經回到家。有一次他跟我講電話到一半,忽然停下來用丹麥語跟家人說了幾句,然後他說:「對不起,我們剛養了一隻小狗,我兒子剛剛進來說,小狗衝出去追馬了。」克勞斯是獵人也是農夫,他家佔地廣大,養馬養兔子,還種菜,我想像這隻小狗不自量力追馬的模樣,不禁笑了,我說:「你需不需要出去幫忙把小狗追回來?」他說不用了,讓兒子去追就行。我想像小男孩追狗、狗追馬的畫面,真是逗趣,也只有丹麥的鄉村才有這樣的景象。又有一次,他邊開車邊跟我說話,不過他先聲明,等一下到了家,會有太太、兩個兒子、還有小狗出來迎接,所以他到時候可能需要將我的電話先暫擱一旁。這是個事業上雄心十足,但是家庭也很重要的男人。
春天是年度評鑑的時候,這時候他一定會來小城,當面給我評鑑。我們閉門討論一年來的成果,但是說到好笑之處,兩人不覺的哈哈大笑,隔壁的同事後來說:「你們兩個是在年度評鑑,還是在說笑話?你知道你們笑的有多大聲嗎?」
沒有克勞斯能就近給意見,我越來越獨立,在公司中參與的工作項目也越來越多,我也逐漸發現組裡的人,都喜歡來問我的意見。平常他們只要有好的結果,我都會跟他們擊掌,有一陣子不知怎麼,研究上的突破非常頻繁,部門的人常常會探頭進辦公室,說:「我迫不及待要跟你high-five,可以現在給你看我的結果嗎?」我說:「我永遠也不會拒絕實驗結果。」於是我們熱切地討論結果,也會討論下一步要做什麼,他們才高高興興的走出我的辦公室。有時候我出差一兩天沒進公司,只要一回來,那天的辦公室就會川流不息,都是要跟我討論事情的人,一整天下來沒什麼時間辦自己的事。曾幾何時,我的工作不再是將自己份內的實驗做好就好,而是牽涉到組裡的方向與決策。我的能力不只是表現在自己做了什麼事,而是組裡的成績。我不再親自做試驗,但是當我組裡的人做出結果,我的欣喜不下於自己做出一樣。
從義大利島回來後,對自己的職位有一些新的看法。我知道自己是個負責的人,只要交給我辦的事,絕對會認真做,也會交出成果。不過我決定從現在開始,主動找可發揮之處,開創出屬於自己的天空。算是十五週年,給自己的一個新挑戰。
前一陣子跟老板講電話,他問我最近如何,我的嘴角不自覺的浮上微笑,說:「It’s been fun! Really fun!」這樣的滿足感,希望永遠不會消失。
(這是我們這組人出去團隊活動的照片。)
延伸閱讀
最初:這篇寫的是我和V結婚前的故事。
階梯:這篇寫的是換到管理軌道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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