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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我難得帶以柔去台北找朋友,爸媽獨自在家時閒聊,說到我們母女花那麼多錢買機票回來住兩個禮拜,也沒做什麼,就只窩在家裡吃吃家常菜,實在很不值得。於是我從台北回來後,他們建議我,票那麼貴,以後還是兩年回來一次就好。
 
我聽了以後抗議:「不行啦,你們難道不知道回家對我是種therapy嗎?我那麼久沒在家都快沒電了,不回來充充電怎麼行?更何況,媽媽煮的菜,幾萬塊也買不到。」
 
在美國的家中,我每天做的都是中式料理,許多也是媽媽教給我的食譜,但是吃起來味道就是差一截,我總是怪在材料身上(而不是自己的手藝,哈哈)。最近美國常常鼓勵人們買當地的食物,盡量不要買遠地運送來的,但是即使去農夫市場,也是選擇有限,許多食物更會貴很多。反觀媽媽都是在買了一輩子的街道上與固定的攤位做生意,雞是現殺的,而每攤坐在地上賣菜的,都是鄉下人清晨剛採完就拿來少量的賣,如此新鮮的食材,怎麼會不好吃?
 
記得有一年夏天回家,天氣酷熱無比,媽媽燥熱地被影響心情,因此我雖然心心念念想吃一道菜,也不好意思說。等回到美國來,看到網上在寫七夕要吃麻油雞,忍不住將網址寄給爸爸,請他回家幫我吃點麻油雞麵線。爸爸回信說,其實我在家的時候,他也曾想請媽媽幫我做麻油雞,但是體諒媽媽因為天氣熱不舒服,加上麻油雞又要炒的廚房像火烤的那般熱,就忍著沒說。麻油雞是爸爸和我都愛吃的菜,沒想到我們倆都暗自有同樣的想法,也雙雙因為相同的考量而踩煞車。打電話跟媽媽提這事,她說不會呀,炒麻油雞有什麼問題?白白少吃一道菜,令我扼腕。
 
自此之後,我決定想吃的就跟媽媽說,不要多慮。今年我們回家,就以不浪費任何一頓飯的宗旨,餐餐吃最想念的菜餚。
 
我們到家的時候是清晨,吃過早飯就隨媽媽上街買菜。路上見到一個賣菜的小攤子掛著一小袋的湯圓,媽媽問了才知,她是因為有客人祝文特別請她做,客人拿走後就剩這麼一包,於是媽媽就買走了。賣菜的女人叮嚀的說,如果不馬上吃要放冰箱,否則會壞掉。媽媽微笑的說,我們中午就吃了,沒關係。因為只買了一斤,不夠我們四個人吃,平常媽媽買的攤子只有初一十五才做,也沒出來賣,因此我們邊逛邊搜尋是否還有湯圓的蹤跡。過了一會兒,我看到有家賣素菜的店放了好多包湯圓,興奮的指給媽媽看,但是媽媽淡淡的說:「那個不好。你看他們做那麼多,一定有加什麼東西才能在外面放那麼久。」這是媽媽自己的理論,但也顯出她只跟小攤子買菜的信念:放沒多久就會壞的東西,才值得買來吃。這也是為什麼平常很難幫媽媽出去買菜,她總會說我們不知道要在哪攤買什麼,都得她親自去買。
 
後來要買綠竹筍,媽媽也是比較了幾攤,才找到最嫩最細的竹筍。坐在地上賣菜的女人也問媽媽買了竹筍要做什麼。聽說是要做鹹湯圓,她笑著說,前陣子聽鄰居說:「今天沒菜,做湯圓來"Jia Ba(吃飽)就好。」她說從來沒聽過湯圓可以拿來吃飽的,不是只能吃甜的嗎?經過解釋才知道有鹹湯圓的做法。這也和我聽過台灣某些地區的人說鹹湯圓就是包餡的湯圓雷同,但是加了料去煮的湯圓,是我從小就吃慣的午飯呢。
 
就這樣,媽媽用蝦米和香菇Ken Pang(爆香),加了竹筍、肉絲、青蒜,只用醬油、鹽和胡椒調味,最後將煮好的湯圓倒進去,就是這道好吃的鹹湯圓了。
 
 
跟鹹湯圓類似的午餐,還有純米做的米苔目,剛好在一家買了幾十年的老店見到,媽媽加了新鮮的綠豆芽,香菇,蝦米,還有一點點的肉絲,配著好喝的湯汁,就是美味的午餐了。
 
 
苦瓜是長大過程家中常出現的菜,剛開始吃不習慣當然是皺眉頭,但是爸媽總是說:「煮什麼你們就吃什麼。何況這麼好吃的菜,你們慢慢的終究會吃出好吃的。」剛開始被強迫,吃的很不甘心,但是後來真的吃出味道,發現苦瓜其實一點都不苦,入口後甚至有淡淡的甜香,是只有苦瓜才有的特殊香味。
 
我們在美國的中國超市其實是買得到苦瓜的,但通常是瘦瘦綠綠一副營養不良的模樣,一次不死心地買回家,加肉絲炒後只覺苦不見其甘,失望透頂。這次回家,媽媽早就買好了苦瓜,她在絞肉中加了一點香菇,還有平常做肉丸用的調味料(醬油、鹽、胡椒粉、蝦米、蔥),肉塞入苦瓜後放到鍋子排好加水,放到電鍋內,若是只壓一次還不夠,就再壓一次。煮好後,溫潤如玉的苦瓜用筷子輕輕一劃就能切開,吸足肉汁的苦瓜混合帶有苦瓜甘美的肉,是最互補又絕對完美的組合。而那湯呀,浮著一層肉汁流出來的油,喝太大口一不小心就會燙到舌頭,熱湯流過味蕾時,說不出嚐到的是苦還是甘,啊,小時候大人哄著我們吃苦瓜時總是說:「苦瓜不苦,有的只有苦甘。」就是這味道吧!
 
 
有一道湯也是小時候喝慣的,但是離家後就再也沒有嚐過。位於港口的淡水,每天總有新鮮的海貨進來,因此我們家幾乎每餐都有魚,無論是加了嫩薑和豆腐煮湯,或是蒸或煎都好吃。但我最喜歡的是蚵仔湯,媽媽在湯中加了足量的胡椒,因此吃起來很夠味,我每次總要喝兩碗才滿意。可惜自從我出國唸書,媽媽以蚵仔污染為由,就不再煮給我們吃。但我還是會常常想到那道湯的滋味,鮮美的蚵仔,還有配角的竹筍以及豆腐,灑了胡椒後的”Haim”(辣?),我總愛在喝湯前再加熱一次,湯冒著熱騰騰的煙,流過我的舌頭到了肚子裡,就泛成濃濃的滿足。每想起這道湯,就有無限的懷念。
 
於是這次回家前,我死纏爛打的就是要媽媽再做一次這道湯。反正那麼久吃一次,就算有污染也不會有太大的影響嘛!我是這麼說服媽媽的。但其實我心中的念頭是,世上不是任何事情都是完美的,如果每件事都要瞻前顧後考慮所有後果才去做,那麼我們何必來走這趟呢?有些事想做就去做,不要想太多。例如我買兩張旺季的機票,卻只能在家短短待兩個禮拜,似乎不合算,但是感情的衡量不是用錢幣的多少計算的。尤其每次坐十三個鐘頭的飛機回家,前晚才望著舊金山的夜景,次晨就是就見到西濱公路旁映著朝陽的海,我總是感觸良多,原來回家是那麼的容易。既然如此,更沒有不回家的理由了。
 
於是媽媽真的做了這道蚵仔湯。總說重溫舊夢時,有時會悵然發現記憶其實比現實要美好,然而當我細細品嚐有胡椒香味和蚵仔鮮味的湯,只是興奮地對媽媽說:「Hmm….跟我記憶中的一樣好吃耶!」藉由味蕾能通過時光的門,是多麼幸福的一件事!
 
 
有天我帶以柔出去拜訪了兩位朋友的家。第一位朋友問以柔,回來台灣最喜歡吃什麼菜?以柔回答:「湯圓」。到了第二位朋友家,以柔又被問了同樣的問題,我以為她會回相同的答案,沒想到她說:「湯麵。」朋友好奇的問:「阿嬤做什麼湯麵那麼好吃?」其實哪有什麼特別,媽媽不過是以多年來主廚的經驗,買當天做的拉麵,把蒸雞肉流出來的汁加到湯裡,丟進新鮮的綠豆芽,一點肉絲,蔥,就是好吃的湯麵了。後來媽媽又做大滷麵,我們也都吃的很開心。煮麵無他,只要有好的材料與Q的麵條,再加上自然甜潤的湯頭,還有不好吃的嗎?
 
 
要回美國的前幾天,阿嬤問以柔,有什麼還沒吃到的要吃,或是吃過的還要再吃一次的嗎?以柔認真地想了一下,說:「小卷,湯圓,還有冬瓜湯。」小卷從以柔才幾歲大就是她的最愛,因為淡水總能買到現流的小卷,媽媽的料理也不複雜,洗乾淨加點醬油,上面放薑絲,蒸好之後就整條這樣吃。我最喜歡蒸小卷時聞到的海鮮香,而吃進嘴裡,香純濃淨的小卷滋味,又更勝聞到的香味一籌。
 
 
冬瓜湯有什麼難呢?新鮮的冬瓜切大塊,放許多顆以柔最愛的淡水魚丸,加點薑絲,又有雞汁的香甜,讓以柔還沒動飯就先撈湯裡的料,最後又用湯淋到飯裡(Guai Teng—澆湯)將飯吃光光,吃的又香又滿足。有天她在餐桌上當著阿嬤的面故意問我:「馬麻,你有沒有發現在阿嬤家,每餐都有湯?」還擠眉弄眼的,深怕我沒聽出她的話中話。阿嬤聽了,反而幫我緩頰,說:「以柔,把拔又不喜歡喝湯,做兩個人的湯很難,所以馬麻才沒有很常做湯呀。」聽起來沒錯,但是爸媽家現在也剩兩人,為了爸爸每餐一定要湯的原則,媽媽數十年如一日,餐餐有湯,只有爸爸沒回家吃飯的日子她才會難得偷一個懶不做湯。雖然美國的食材一想到就會洩氣,但偶爾做玉米濃湯(冬天喝尤其溫暖夠味),Chi Gui (大黃瓜)豆腐湯,紫菜蛋花湯,都讓以柔喝的感激涕零,我的鍋子不大,兩個人喝湯其實兩三天也解決了,實在應該奮起做湯才是。畢竟,我對媽媽的孺慕之情,有一大半繫於愛吃媽媽做的菜的小女兒心態,以柔的舌頭這麼精,又是這麼享受美食的孩子,我真希望今後的母女關係,也有我和媽媽在餐桌上培養起來的情感,讓以柔每次看到我煮的湯菜,都能像我每次回家那般的眼開眉笑。
        
                                                           
 
應以柔要求,媽媽前幾天又去買了兩斤湯圓回來,這次適逢農曆十五,所以常買的攤子有揉湯圓。我站在煮湯圓的大鍋水旁邊,只見鮮豔喜氣的紅色湯圓混於溫潤的白色湯圓當中,隨著滾水的溫度愈見晶瑩剔透,看著看著,只覺滿心歡喜,但又幾乎要潸然落淚。站在有媽媽忙碌身影的廚房,吃著她俐落變出的一道道家常好菜,每咬一口都是童年的記憶,食物與湯汁流到身體裡,滿足的是味蕾,溫暖的不只胃,還有心。因此為什麼不回來呢?有媽媽菜餚召喚的家,無論多忙或機票多貴,我千山萬水也是要每年飛回來的!

 
                  
延伸閱讀(也是寫媽媽和我在廚房的故事):起霧的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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