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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三早上起床,正要洗米的時候,發現電子鍋上躺著一張紅封套的卡片。咦,情人節剛過,我們也都交換卡片了,怎麼還有卡片要送呢?
 
打開一看,居然是賀春節的卡片,而且是理智超強但缺乏羅曼蒂克基因的V給的。
 


 
當時還沒六點,我趕著要去上運動課,尚未醒全,不過見到他連我們初識的時間都算進去了,心微微的被觸動到。
 
今年四月就是我們結婚二十週年。從相識算起,二十六年了。好長的一段時間,然而回首又只似一瞬間。
 
1989年
 
那年我剛大學畢業,申請到康乃爾大學的微生物系研究所,親戚都笑說我要去當李登輝的學妹。我能進這所長春藤的名校,不見得是自己的功力。前一年一位學姊先被錄取,因為表現良好,讓這個系的教授們很願意再收同一個系來的學生。
 
我出國前的暑假,這位學姊回台灣,我約她去麥當勞吃午飯,順便問系上的情形。
 
通常第一年的研究生都要做所謂的rotation,就是去三個教授的研究室各實習三個月左右,再決定要選哪位當博士論文的指導教授(當然也要看教授願不願意收)。學姊最後選了W教授的研究室待下來,因為覺得跟他最合,但是她跟我說最多的卻是V教授。這位教授才來兩三年,就像其他名校的助理教授一樣,都是拚命三郎。他的邏輯思維很強,很有組織能力,也對學生很公平。因為她的推薦,我就直接與這位V教授聯絡,問可不可以夏天就先去他的實驗室做研究。
 
緣分就是這麼奇妙的事。如果學姊沒有去康乃爾,如果康乃爾沒有錄取我,如果她沒有去V教授的實驗室,如果她沒有回來跟我推薦他,我就不會去他的實驗室當研究生,也不會遇到未來的丈夫。
 
為什麼夏天就先去了呢?其實有點不好意思。我的成績一向很好,英文程度好像也不是那麼差,可是我的托福就────是────考────不───好!考了幾次,總是上不了550分,因此申請學校的時候,許多學校看了托福的成績就把我刷下來了。康乃爾是少數會考慮不足550分學生的學校,唯一的條件就是夏天要先去上英文課,秋天再跟大家一起入學,而且還很慷慨的從夏天就開始付獎學金。因為這樣的要求,我可以早一點去適應環境,也是不錯的安排。
 
(除了爸媽,阿姨、四叔、五叔五嬸都來飛機場送行,家族的親愛,由此可見。我頂著一頭的蓬蓬頭,是被媽媽建議燙壞的。出國前燙了頭髮,微微的波浪,但是媽媽不滿意,又叫我再去燙一次,回來變成這副模樣,我哭也哭死了。媽媽滿懷歉疚,但是仍在我的頭髮上試著夾髮夾,不斷地說:「只要夾的恰當,還是蠻好看的。」可憐的我,就頂著這麼令人注目的頭髮,出國去了。)
 
(到美國一個禮拜照的相片。這是暑期班的同學們,各有各的背景,操著不純熟的英文,共同學習了一個夏天)
 
飛到了紐約州的小城,住進宿舍,就先去系上報到。英文班不是全天的,其他時間就在V教授的實驗室開始作研究。在系館東張西望不久,一位秘書將我帶到V教授的辦公室,那是我第一次見到他。
 
V的師生關係,曾經寫在“最初”這篇:
 
我還記得這位高大壯碩的教授,見到秘書帶我進來後,推開他的座椅站起來,迴身與我握手的情形。
 
一生中總有某些時刻永遠停格,就此留在心底最溫柔的角落。V用他厚重的大手與我相握,歡迎我到綺色佳的那一刻,是我心中永恆保留的記憶之一。
 
當時完全沒想到,這個比我大十二歲的男人,將會在我的生命中造成多大的衝擊,更沒想到,他會成為共此一生的丈夫。
 
這位個性嚴謹,斥責學生不留餘地的教授,剛開始令我吃盡苦頭。第一個夏天,我初學以前沒做過的實驗,英文又破又爛,與人交談吞吞吐吐的表達不了想說的話,聽力更是一大挑戰。這個教授講話快又沒耐性,常常走出他的辦公室還是沒搞清楚他到底要我做什麼,要返回去問清楚又膽怯,只好問實驗室的其他學生,但是有時候還是搞錯,這下子不但教授不高興,我的自信更是在指責下完全消失殆盡。就這樣,抵達美國後的第一個夏天,足足吃了好多苦頭,原來因一路求學順利而建立起來的自信心被消磨無形。記得夏季英文班結束後,到開學前還有一段時間,我坐飛機去愛荷華找姊姊,望著窗外的雲海,眼淚就無法控制地潸潸掉落,心底絕決地想著如果那一刻飛機墜毀,也不會是件太壞的事。當時的絕望與不快樂,現在回想起來還是有些心驚。
 
可惜的是,那還不算是低潮的谷底。開學後又要上課,又要在實驗室做研究,還有許多語言及生活上的事要適應,我實在應付不來,第一次考試居然考成全班倒數第幾名。這下真是嚇壞了,那麼努力唸書都還考成這樣,真的不屬於這個學術的領域嗎?還是小池塘的魚,被放到大海就無法生存?心情低落時,又恰巧碰到V問考的怎樣?我低頭告訴他自己考的有多爛。本以為他一定會破口大罵,沒想到他只是口氣溫和的要我帶著考卷和教科書,到他的辦公室去,我遲疑地抱著書和考卷,到他的書桌前坐下,他幫我看錯的地方,並問我是如何溫習及準備考試,經他指點後才發現原來我的準備方向都是錯的,之後照他的建議準備,接下來的考試結果果然好多了。那次之後,才發現這個脾氣暴躁的教授,在緊要關頭竟有溫柔的一面。
 
慢慢的我逐漸適應美國的學業和生活,實驗也緩緩上軌道,資質不夠的地方,我就用加倍的努力來補充。漸漸的,與教授的互動也不再像初時那樣膽戰心驚,我逐漸發現這位思路快捷但沒什麼耐心的教授,其實有著一顆溫柔善良的心,雖然他對看不慣的事總會直言,但是若學生或是部屬遭遇難題,他一定不吝相助。我也摸索到能和他和平共處的方式,發現若是我能事先準備好與他討論的主題,我們的討論過程即能平和無事,反之若是我還沒周詳地準備,他一性急,我一緊張,鐵定沒有好結果。後來他成為我能討論實驗結果的對象,也是實驗做到死角轉不出來時能諮詢的人,他總能在我對研究徬徨無助時,為我指點出光明的道路。每次我的實驗做不出來,他總是說,來,我們看看,還有沒有別條路可以走。
 
───
 
出國的時候二十二歲,算是大人了。可是我從小在大學校園成長,甚至上大學了還是帶便當,中午乖乖在教室吃飯,忽然間要獨自生活,有許多的不適應。第一年住的宿舍,電話還沒有設好,只在外面的馬路上架了一些臨時的公共電話。記得有一次晚上作惡夢,醒來睡不著,就披上外套,扱著拖鞋,跑到外面打電話給媽媽。當時阿姨正好來找媽媽,接著電話覺得很奇怪,因為時間完全不對。後來她來美國看我,說:「那時候接到你的電話,總是想像夜黑風高的情景,現在看到外面路燈這麼亮,放心多了。」
 
二十多歲的人,作惡夢還要打電話,可見當時的依賴性多麼強。然而所有認識與關心我的人都遠在天邊,我得重新認識朋友,加上語言的障礙以及功課的沈重,壓力特別大。那一個學期我的臉上冒青春痘,半個臉頰長滿紅色的痘痘,怎樣都消不了。寒假的時候去找姊姊,她看了嚇一跳。消沉沮喪的時候,甚至有不好的念頭,有一次打電話給媽媽,提起這樣的心情,媽媽嚴厲地在電話中咆哮:「你如果敢做出什麼傻事,我永遠都不會原諒你!」我從來沒有聽過媽媽這麼大聲講話,愣了一下,但也因為她嚴肅正經的語氣,讓我不敢再往壞處想。
 
實驗室的日子,剛開始也是很辛苦的。V很沒有耐心,如果趕不上他想法的速度,就會被罵。有時我在做實驗,一手拿著試管,一手拿著pipet(可以吸液體的玻璃長管),他若走到我身旁,我一慌張手就發抖,pipet碰在玻璃試管上,敲出鏘鏘的聲音,洩漏出我緊張的心情。跟他比較熟識之後,我終於敢轉頭跟他說:「你讓我好緊張,可不可以不要在我做實驗的時候過來?」V哈哈大笑,摸摸鼻子就回他的辦公室了。
 
漸漸的,我在陌生的新世界開始找到出口,加入了台灣同學會的合唱團,每個禮拜五晚上可以去說說熟悉的母語,也藉著當伴奏的機會重新摸鋼琴。雖然駕駛執照怎樣都考不過,我還是跑去買了一輛二手車,而且是手排的。爸爸總是說自排的車開起來沒意思,因此當他的女兒,自然要去買手排的車。這輛車還有四輪傳動,雪地裡開起來特別穩,尤其綺色佳位於丘陵,坡特別陡,下雪的時候看到賓士車在前面滑來滑去,只有我的小藍車穩穩地往上爬,特別有成就感。第一個學期結束不久,我也交了男朋友,一個跟我很不一樣的、聰明調皮的男生。
 
心理比較踏實之後,課業也慢慢上軌道。沒上課的時候,就是在研究室做實驗,早出晚歸是常態,甚至週末,我也只休息星期六,星期天睡飽以後,照樣上實驗室,只是早一點走而已。V這個年輕單身的助理教授,沒有家庭的牽掛,週末也是會來實驗室的。週末可以將車停到系館外面(平日要停到很遠的學生停車場),我總是習慣的抬頭看一眼三樓的窗子,那是指導教授的辦公室,只要他的窗簾葉片是開的,就會心中暗喜。雖說週末繼續去研究室是主動的,但是如果教授能親眼見到我的認真,那就加分了不是嗎?
 
我和這位剛開始不是對我發脾氣、就是害我緊張的教授,也慢慢找出適合我們的相處方式。我比較喜歡自己看過結果、整理出頭緒以後,再去找他商量下一步的步驟;他也發現,如果我做實驗的時候來打擾我,只是徒增我的緊張,所以就不來找我,等我準備好了再來討論結果。於是在他的指導下,越來越喜歡做研究的專心與進步的喜悅。
 
有一次我寄了這張照片回家,這是實驗室的一位學姊即將畢業離開,V教授請所有的學生去他家。媽媽收到照片之後跟我說,見到你教授家中簡單的擺設,就看得出是個單純的學者。的確,這個小小的客廳,除了最基本的家具,和滿書櫥的書,其他什麼都沒有,他家甚至沒有電視。
 
相片中我的蓬髮長了一點,仍然年輕單純,不過比起剛到時的彷徨無助,總算是進步一些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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