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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親愛的四叔,

 
離那天跟你說“明年暑假見”還不到兩個禮拜,今天卻知悉您已經走了。我的第一個反應是,怎麼可能?後來聽到您離世的過程,我還是覺得生命的逝去未免太容易了。七十三年的生命,創造了多少記憶,溫馨的、美好的、歡樂的,但是當命定的結果一來,嘎然而止,誰也無話可說。
 
收到消息的時候只是中午,還有好多事得做。先在手機上跟堂弟表達致哀之意,後來想起,趕快也Line給四嬸致意。三點半的時候,反正也不太能專心,乾脆跑到公司附近選卡片,這個週末好寫慰問卡給四嬸。下班後上了黑暗的高速公路,成為千百輛車中的一個小小的燈光。邊開車,邊想著卡片上要怎麼跟四嬸致意,腦裡忙碌的策劃著,卻猛然想起,那阿叔呢?
 
阿叔呢?
 
我問自己,你想問阿叔怎樣?熊熊之下也不甚明瞭想知道什麼。車子裡是全然的寧靜黑暗,眼前多少車燈一再滑過,恍然發覺,原來我最想問:「阿叔你還好吧?希望你沒有太害怕?」
 
那時我才發現,最心疼的,其實是你。
 
於是我的淚水開始滑下,直至開到家,已然啜泣無法抑止。
 
我們交情不比平常,很多心中的話,不說彼此也能明瞭。我想到不過十多天前,那個美麗的秋日下午,我倆坐在沙發上,我將你的手溫暖的握著,你說:「我們心靈相通,很愉快。」其實是我沒大沒小的,想什麼說什麼,所以拉拉雜雜可以亂講一通。你也說:「等我康復,一定會感謝你跟我說的話。」聽到這句,讓我覺得一切都值得了。
 
我從小就被你疼,從你抱著我這隻醜小鴨開始,成長中無盡的疼愛,到義不容辭的教我開車,後來又是全然的照顧,也是愛屋及烏的表現吧。你敬愛爸爸這位長兄,只要他有事需要幫忙,無論多晚多不方便,你總是隨喚隨到。大家震驚健康的你突然生病,媽媽最感嘆的就是,一直以來都讓你服務,卻沒想到你會先病倒。
 
我們之間的故事這麼多,想來是沒有遺憾的。只是您一向這麼健康,若是能夠繼續該多好?我想到今年夏天,不過開口請您說點家族故事,您就忙不迭的來跟我說了四個多鐘頭的家族歷史。其實當時我曾經想要錄音,後來覺得自己打字抄筆記也很快,現在卻很懊惱沒有留下您的聲音。現在回想,您在身體尚健康的最後一段路,趕來跟我說故事,本來以為只會談些跟爸媽在美國的事,您卻連成長過程和早逝的六叔的回憶都傾囊倒給我,是否冥冥中也是一種預知?這次我回去看你,你還懇切的叮嚀,要我寫家族史的時候,不要忘了替您感謝爸媽的兄嫂之愛。當我回答,爸媽對您的感激之情也是同等的,您一點也不遲疑的說:「那是兄弟之情。」
 
無論對爸媽,對親人,或是對小輩的我們,您總是不惜力的付出又付出。我結婚後,您又將對我的愛,也移到V和以柔身上。四年前V來台灣參加弟弟結婚典禮,您還特地開車帶我們去三峽、鶯歌、金瓜石,讓V多認識點台灣。此時將相簿打開,您溫暖的笑容又在眼前。
 

 
您的驟然離去,教會我,人世間沒有長長遠遠的事,再快樂的日子總有結束的一天。我們之間的故事,從今天開始,不會再有續集。不過,您帶給我的溫暖,和所有快樂的記憶,只要我的心跳動一天,總會隨我存在。未來的日子,希望能將您給我的愛,報答在四嬸身上。您生病這段時間,我最敬佩的就是她了。明明身體那般瘦小,吹風就要倒的盈盈身材,卻是那般堅強,無論何時見到她,總是神彩奕奕,不斷的鼓勵你。我們的故事也許結束了,但是我希望跟四嬸可以成為好朋友。我們未來的故事,也會有你的精神伴隨。
 
您的遠行,就像親愛的阿姨一樣,我又缺席無法送你。不過我們這麼親,你應能諒解的。這封信也不知道你讀不讀得到,但我相信,你應該懂得我的心。
 
我想把小城以前記錄的一些有關你的事貼在下面,將我們之間珍貴的記憶,再溫習一遍。謝謝阿叔疼愛,祝您一路好走。
 
 
台灣印象(下) (9/27/2009)
 
爸媽結婚不久,唸中學的四叔就北上來新竹與他們同住,一直到考上師大為止。那幾年長兄如父、長嫂如母的關係,讓他不但與父母很親,對我們這幾個小孩也非常照顧。記得當初我學開車,他特地帶我去停車場,讓我用他的車練車,後來比較會了,他又帶我上路,選通往淡海、路況較單純的路開。他總是如此對小輩的我們自動關懷付出。這幾年每年回家,他見到我總是不像一年未見,例如這次他也是一通電話打來,聽了我的聲音說:「阿慧嗎?你下來一下好嗎?」好似我們昨天才剛聊過天似的自然。等見面了,他將東西拿給我以後就走了,我們連別來無恙的寒暄都不用,想來極親的親人也就是這樣了。
 
四叔說學校的秘書常常印信封,規格字體都已設定,若去借用印請帖信封會比較方便。我就將名單設好,跟四叔約了在學校見面。四叔說的秘書小姐,以前是爸爸的秘書,甜美體貼,她聽說是爸爸壽宴要發的請帖,馬上表示由她來印就好。我怎麼好意思佔用她上班的時間來辦我們的私事,何況我也沒事,後來規格設好,我就坐到電腦前負責將名單貼上,按"print"鍵,四叔則站在印表機旁,將印好的信封拿出來,核對名字住址有無錯誤,再將新的信封放進去,我們就這樣一來一往地印了將近一百五十封的請帖。因為請客的對象四叔大多認識,也抓了好幾個我打的姓名或稱謂的錯誤,並且有他幫我抽紙放紙,速度也快多了。等信封印好了,我們又一個人放請帖,一個人放回條,將請帖一一裝好。那時候已經中午了,我早已飢腸轆轆,若在平常我就先去吃飯,回來再繼續做,可是有責任感的四叔卻毫無所動,忙碌的手一刻不稍停,長輩都這麼認真了,我這個晚輩怎麼好意思抱怨,只好繼續做,不過當我的肚子咕嚕咕嚕的時候,不禁佩服四叔的耐力與堅持。好不容易都裝好了,卻還沒結束,四叔還要再核對一次名單,然後學校同事、親戚、以及需要寄的都分開,我在一旁默默看著,感佩四叔的細心與周到,雖然自己早已成人,在公司也能獨當一面,但是到了長輩面前,還是只有一邊站的份。
 
最後,四叔將他負責寄的請帖留著,其他的讓我拿回家。我提著重重的請帖,站在理學院的門口,望著遠方的觀音山和淡水河,熟悉又陌生。想起一個早上與四叔共同工作的經驗,家族中的人互相照顧合作,是人際關係密切的台灣自然的定律,美國生活的我卻求之不得。這次與四叔合作,是此次台灣行,最溫暖也最有成就感的經驗。
 
註:這篇有一張照片,是壽宴中一路護著爸爸的叔叔,值得再貼一次。
 
(爸爸敬酒時,四叔(爸爸右側)一路隨行,這次請客他幫的忙最多,算是我們的大總管。)
 
我的長輩朋友(2/10/2013)
 
四叔和我家還有一件讓媽媽如數家珍的往事。大學畢業後,他隨爸爸的腳步去唸同一所美國研究所,爸爸畢業後搬到水牛城做博士後研究,他也來看過我們。當時媽媽大腹便便,即將臨盆,爸爸卻得去遠方開一個研究會議,已經延期幾天,看媽媽一點也沒有徵兆要生,最後還是上飛機了。就這麼巧,他一上飛機,媽媽就開始陣痛。幸好當時四叔在,能開車送媽媽去醫院。三更半夜的,路上無車,叔叔卻每遇到紅燈就停車,旁邊痛的死去活來的媽媽,只能感嘆這位小叔實在太守規矩了。這當然是玩笑話,護送媽媽而讓弟弟安全順利出生的,都要謝謝四叔呢。
 
(這是四叔來Buffalo看我們,同遊尼加拉瀑布的相片。他手上抱著的就是我。)
 
每年帶以柔回家,四叔總是會開車帶我們出去兜風。若是V也回來,叔叔更會抽空帶他去看一些台灣的風景名勝。以柔六歲那年,他帶我們去宜蘭的傳統藝術中心,去看中國的童玩等等。沒想到我們吃的午飯可能不新鮮,不久以柔就開始不舒服。還沒來得及衝到洗手間,就吐在一家店的門口,我急忙帶她去廁所繼續吐。等我們回來,只見四叔已經從店家借了水桶,在走廊接水一趟一趟地將嘔吐物沖到水溝裡,我見了非常不好意思,趕忙過去說:「阿叔,我來吧。」叔叔揮揮手:「不用,妳看著以柔,我來就好。」我這麼大一個人,就杵在那裡讓叔叔辛苦地忙碌。當小輩的,小時候讓叔叔疼也就算了,長大了還這樣,很不好意思,但是我想叔叔已經當慣保護者的角色,除非無法做到,他還是無法不幫我。
 
以柔吐完就好了,後來還是玩的很開心,當天阿姨也一同去,留下這張珍貴的照片。


 
 
 
前一陣子寫了幾篇家庭史,有感於雖然與爸媽那麼親近,對於他們的過去卻不夠了解。與媽媽藉著視訊,終於將她那邊的家庭狀況與成長過程稍微釐清,但是爸爸那邊的仍然所知甚少。那時我就想,等我回去,一定要好好訪問一下爸爸,記一下他的成長過程。四叔高中時曾與爸媽住過,美國留學時也有往來,他看了我寫的破碎家庭史,一口答應,等我回台灣一定會詳細告知爸媽年輕時的故事。於是我一回到家,打電話給四叔報告回來之時,就提醒他別忘了應承過的事。
 
於是,幾個早晨與黃昏,爸爸坐在他常坐的藤椅上,我則搬了小凳子坐在他身前,電腦枕在膝蓋上,戴上看電腦專用的眼鏡(平常我不戴眼鏡的),一邊聽故事一邊做筆記。
 
爸爸第一句話講的一本正經:「我是1929年某月某日生於金勝發行第二公子家的長子。」我聽爸爸用“公子”這麼文謅謅的用語,不禁微笑,不過這也是第一次聽到阿祖本家的生意名號。爸爸緩緩說起自由無慮的童年,以及到屏東中學上初中的生活。爸爸家在東港,天未亮就得起床,我的阿嬤得更早起床,做早餐及當天的便當給爸爸,然後他坐火車去屏東中學,下車還要走半個鐘頭才到得了學校。因為第二次世界大戰,實行軍事化教育,都穿軍靴揹刺槍去學校。初三的時候他被徵兆去竹田駐軍,聽到火車聲就會想家,不自禁掉淚。有一次放假回家,那時東港有海軍基地(現在的大鵬灣),美國轟炸的很激烈,因此家人已搬到崁頂。爸爸從萬鑾走回家,見到一兩歲的五弟,坐在門檻上,瘦巴巴的,這個印象很深,一直刻在他的心上。
 
四叔說話算話,一天專程來與我聊了將近四個鐘頭,不僅告訴我爸媽的故事,也說了許多屬於他自己的回憶、與早逝的六弟之間的兄弟愛、還有對爸媽的孺慕之情。他說,三四歲的時候,正在崁頂避難,見到一位年輕的軍人穿著軍靴,揹著一隻長槍,槍的末端還有刺刀,朝他們家走來,才知道那是長他十二歲的大哥。我聽四叔講到這段故事,馬上發現這和爸爸自軍中返家見到小小的五叔是同一個場景,只是他們記憶的焦點不同罷了。
 
四叔的另一個記憶是他五歲的時候,大哥幫他洗澡,那時候小孩子玩的全身髒兮兮的,哥哥用力將他身上的污垢都搓掉,他只覺得哥哥的力氣好大!叔叔說到這件往事時,臉上又重現當時欽佩大哥的神情,也許是我恍神,似乎看到叔叔的眼中閃過一絲稚氣呢!
 
那個下午,我耳裡聽著故事,手在鍵盤上快速的打字,有時得打斷叔叔的敘述,澄清一些疑問。從他和爸爸口中,聽到當時貧困的生活環境中的許多故事,也了解更多阿嬤的堅毅與對家庭的貢獻。我有記憶之後見到的阿嬤總是沈默寡言,不知道她的許多貢獻,以及在兒女們心中的重量,這些以後有空再慢慢整理謄寫。我想起小時候最喜歡聽大人聊天,總是會搬個凳子聽他們說故事,如今終於有機會能有系統的整理長輩的過去。他們懷抱理想,辛勤奮鬥,才有現在的我們。而他們的執著,也不知不覺的影響我們這些晚輩,是最好的榜樣。
 
 
(這張照片以前貼過,但是聽了爸爸和四叔的敘述,再看看當時的他們,有更深刻的體驗。爸爸是最大的男孩,站在右後方,四叔坐在阿嬤旁邊。)
 
最後一篇是“故鄉的欒樹”,上週才寫的,這裡就不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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