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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知道自己的長處是什麼:擅長分析、理解能力強,因此在研究領域,一直不覺得困難,只要努力,一定有結果。至於與人相處,我的稜角不尖銳,算是溫柔的個性,因此不樹敵。現在主管當久了,如果屬下表現不佳,我也能關起門來嚴肅的把話說清楚,在不讓他們難堪的前提下,明白說清我的期望,立下改進的期限。這樣不愉快的對談,許多年前會讓我失眠,不知如何開口,現在已經能夠做得很自然。
在熟悉的環境下,我能自然並稱職的扮演自己的角色,不過到了外面,例如會議或是雞尾酒會,因為內向的個性,不喜歡跟陌生人攀談,總是不太自在。這是我對自己的認識,但是別人看我不見得如此。公司裡一位負責與外界聯絡的研究員,好幾次與我提起,希望我能夠開始涉獵與政府或對外的一些接洽,介紹我們公司的研究內容,分擔一些她的責任。我對這個建議,沒有推卻,卻也沒有積極的爭取,因為面對陌生人總是有些不安,不確定自己能不能做好這個工作。
 
兩個禮拜前,這位同事告訴我,一個對公司業務很重要的法案面臨一些困難,我們公司在華府的單位需要一位研究部門的人去親身傾訴,她被邀請去,但是那個禮拜她得參加另一個會議,因此推薦我去。平常面對研究以外的新挑戰,我總是猶豫不決,但是這次說也奇怪,雖然我對政治或法案都不是很熟悉,卻躍躍欲試,很快地將邀請信轉寄給V,只寫了兩句話:「Can I go?Ithink it will be good for me.」V的回信很乾脆:「Jump on it!」就這樣,我承諾去華府做一件不太有把握的事。
 
許多公司在華府都設有辦公室,有共同利益的公司更會聯合在適當時機到政府機關或是國會議員的辦公室商談,表達自己的立場。這些善於折衝的職業統稱為lobbyist,他們在華府各大機關扣門拜訪,各個伶牙俐齒,熟知法案的細微變化、能輕易舉證反駁對方陣營的立場,這些條件,我從駐華府的同事艾美的身上,觀察甚多。
 
來華府的前一個禮拜,艾美就寄了許多相關資料給我,還與我通電話,幫我預習一些項目。電話中,她叮嚀我要穿舒適的鞋子,這次我們要拜訪許多國會議員的辦公室,需要走很多路,因此鞋子很重要。可是推薦我去的研究員,又告訴我國會辦公室的人都穿得很正式。要找一雙舒適又正式的鞋,還真不簡單啊。等我見到艾美,才真相大白。
 
那天下著傾盆大雨,艾美說要來我的旅館見面,一起走去另一個大樓開預備會議。我提早五分鐘先在大廳等,看著外面的行人撐傘疾行。不久艾美推門進來,穿著一件線條柔和的米色雨衣,一條腰帶在纖腰上輕巧的繫著,她的半長金髮順順的批在肩上,是個非常漂亮的女人。她見到我就親切的走過來,我伸到一半的手不覺的收回來,給她一個擁抱,我說:「You are wet!」她說:「You will be soon too.」初見面的我們,第一次打招呼卻是如此自然,可能是之前的信件和電話往來,已經感到十分熟悉。她說:「不介意走路吧?雨這麼大,計程車不好叫。」我將視線往下移,見到她穿的西裝褲下踩的居然是一雙夾腳拖鞋!我們在雨中疾走時,她解釋自己常常要到處在華府開會,都是搭地下鐵,或是走路,因此都穿好走的鞋子。我注意到她的大皮包裡塞了一大堆東西,拉鏈完全無法拉上,皮包裡的東西一目了然,包括一雙淑女鞋就露在最上面。原來這就是她的訣竅,在外走路穿拖鞋,到了辦公室外就換上淑女鞋,她說有時候同伴會發現走路走著她忽然長高三吋,原來不知不覺已經換了鞋子了。平底的夾腳拖鞋好穿好脫,放皮包又不占空間,難怪是她的交通工具。
 
到了目的地,我們進入一個很大的會議廳,開會的人都是屬於這個團體的各個公司代表,這次的任務是在三天當中到參議院(Senate)及眾議院(House of Representatives)的國會議員辦公室遊說我們的立場。我的角色是以加州選民的立場,向加州的參議會員和眾議會員進言。雖然我對政策不熟悉,但是他們需要的是我說自己的故事,這些政治人物聽慣了政策的分析與辯論,但是沒有什麼比站在前線開發科技或是被政策影響生活的人的證言更有影響力。
 
那天艾美開完預備會議就先去國會,我回到公司在華府的辦公室上了一整天的班,將國會議員們的立場全部複習一次,然後就開始想自己要表達的話。在電腦上打草稿,改來改去,又跟辦公室的另一位同事討論,直到下班還是沒有定案。本來同事邀我去吃晚飯,我婉拒了,想趁晚上多點時間準備我的講稿。
 
那晚去一家義大利餐廳用餐,進門後,我說一位要用餐,已經先打電話預訂了。帶位的義大利老先生回問:「Only one?」我早已習慣,每次自己進餐,明明說已說"一位",帶位的人都會這樣問:「ONLY one?」不然就是「JUST one?」如果多於一人,他們就不會如此重複,只有一個人的時候,會被這樣重問一次。而"only"或是"just"這樣的字眼,雖然說者無心,我總是敏感的感覺有歧視的意味,但也只能順著他們的問話說:「對啦,"只有"一個人。」這天更有趣,老先生指著我後面穿著光鮮的兩位女士說:「怎麼,你不是跟她們一道的?」我正搖頭,他卻開玩笑的對那兩位女士說:「你們為什麼不邀請這位可人的女士(lovely lady)一同進餐呢?」天啊,真是幫我找麻煩,這下我們三個女人都很尷尬,我趕快為她們開脫:「不用了,我寧願自己用餐。」老先生說:「自己吃飯有什麼趣味?」另兩位女人指著我說:「She is an independent woman, so she enjoys dining by herself.」還好老先生沒有繼續閒扯,他識相地拿著菜單帶我去早已預定好的位子,我坐在柔軟的沙發上,很快忘記剛才的對話,點了一杯義大利紅酒Chianti,啜著酒,又開始想自己的講稿。
 
也許是餐廳舒適的氣氛,也許是紅酒讓我放鬆,忽然靈機一動,想到可以說自己加入這個領域之前的研究工作,是以幫公司賺錢為目的,但是參加這個領域卻是為著一個理想,希望能善用生物資源、讓環境更好、改變依賴石化能源的現況。從這個著眼點入手,不再是呆板的交代公司的路線,而是說自己的親身感受。我可以述說在這個全新領域的奮鬥與理想,克服重重困難終於成功達成目標,進而勸告立法者不要因為即得利益者的反對而讓我們無功而退。
 
就這樣,當我嚥下最後一口香稠的義大利冰淇淋後,自己的五分鐘講稿也大致擬好。回到旅館趕快寫下大綱,洗澡的時候練習了幾次,等頭髮吹乾,已經有了八成的把握。那晚跟V通電話,放電話的時候,我說,祝我好運吧!他說:「Knock them dead!」他的語氣充滿信任與驕傲,讓我增添了許多勇氣。
 
第二天早上,我穿上一百零一件的西裝,踏上新買的淑女鞋,前去國會。參議院與眾議院的辦公大樓位於國會(Capitol)的後方兩列,每一州只有兩位參議員(senator),因此他們的辦公室比較大。眾議員(congressman/congresswoman)則是依各州人口比例選出的,總共四百三十五位,他們的大樓比較舊,辦公室也小的很多。艾美和我先去的是兩位眾議員的辦公室,我們這群只有五個人,艾美低聲跟我說,這個會議人不多,剛好可以當你練習的好機會。我們推了大大的木門進去,只見小小的房間坐滿來了民眾,正等著見開會中的眾議員,我們只能站著等。另一個小辦公室坐著五六個辦公的人,都是這位眾議員的助理(staff),許久之後,法案部門的助理出來了,他說抱歉沒有會議室能容納我們,到走廊上講話好嗎?我愣了一下,趕快隨著大家走出去。這位年輕的助理靠著牆壁站,拿著一本冊子邊聽邊記筆記,我們五個人圍成一個圈圈,自我介紹,我的“練習機會“就在這個走廊上開始了。輪到我的時候,我將昨天在浴室裡預習的講稿照著大綱說出來。我注視著他的眼睛,講自己的故事,說也奇怪,我的手很暖,心也跳得很穩,語氣自然,不像在背講稿。我說話的時候,發現自己的同伴們,包括艾美都不自覺的點頭,當我說到幫公司賺錢容易、改變世界卻很困難的時候,這位助理和圍著的同伴們都笑了,那時候我就知道他聽進我說的話了。
 
離開這個辦公室的時候,艾美對我說:「你說的很好、很自然。」我們通過地下室的長廊走到的另一棟眾議員大樓的辦公室,這次我們進到一個小小的辦公室,一條小沙發加上兩張椅子勉強能擠下我們。經過前一次的初試啼聲,我已經沒有一絲忐忑。我只要負責說自己的故事,其他關於政策的辯論,都由華府的成員熟練的應變,沒有負擔。因為如此,我能專心傾聽他們的討論,對照之前讀到的關於法令政策的資料,學得了許多新知識。
 
第三站要跨到Capitol Hill的另一端去參議院,我們要拜訪的是加州的兩位參議員Feinstein和Boxer,加州這麼大一個州僅由這兩位女士代表,她們的影響力不言而喻,因此是大家爭取支持的重要對象。等我們到了辦公室,外面已經圍了一群人,包括我們公司的另一位大頭都來了。我們的總召人看了大家一眼,說:「人多很好,這樣他們才知道有這麼多單位在護衛這個法案,不過如果大家都發言,時間不夠。」她看了我一眼,說:「Janine代表加州的選民,還有另外兩位,你們三個人好好說一下準備好的話。其他人簡短的自我介紹就好。」我靠去公司大頭旁邊說:「要不要我介紹加州研究部門,而你負責說我們在美國的發展?」他不假思索的搖頭說:「不好,你來說比較有力。」好吧,他相信我,我就盡力而為。
 
不久,立法助理出來迎接我們到參議員的會議廳,一進去就感受到它的氣派:長長的一條會議桌放著大大的座椅,靠著牆壁還有椅子,這個房間起碼可以容納二十個人,派勢不是先前擁擠的眾議院會議室能比的。我傻傻的隨便看到一張椅子就想坐下去,可是召集人很快阻止我,她指著離長桌的主人位最近的座位叫我坐,原來他們都已知道這位助理會坐在離門最近的主位,因此要我坐他旁邊,這樣我發言的時候才更能吸引他的注意力。我也發現長桌的另一邊靠著牆壁是一個很大的數位時鐘,每日不知要接見多少客人的主人才能控制時間吧?
 
這位助理才剛來位參議員辦公室上班(這些職位的調動似乎非常頻繁),因此不太熟悉我們的領域,因此我盡量周詳的介紹公司的領域,又因為這位參議員主導的國會組織影響力很大,我也提到政府對我們研究領域的補助,這位先生問了許多深入的問題,還好我剛好有準備,沒有漏氣。不過我後來覺得自己有些回答太倉促了,其實有更周旋的回答方法,只是我以著科學家求真的精神,不假思索的就照實回答,以後其實可以停頓一下,想一會兒再回答。不過這也是我和別人不同的地方吧,我沒有準備標準答案,也不會說政治術語,這樣的討論也許比較清新,或許如此,我發言的時候總會見到聽話的人露出的微笑,甚至笑出聲音,不同於他們傾聽其他代表傾訴時的嚴肅表情。
 
從大大的會議廳出來,正鬆一口氣,沒想到另一位不認識的代表走過來跟我fist bump,嚇了我一跳,他大大誇獎我講的很好。另一個人也跟我說:「You are amazing!  I really enjoyed your talk.  If I do, they must do too.」我微笑地說謝謝,眼光移向中庭的雕像,還是很難相信,在這個影響力極大的參議員的會議廳、那麼多熟知政治的說客當中,居然讓我這個局外的菜鳥發言,也沒想到那位助理真的聽我說話最專心!

 
(每個辦公室都面向長廊,俯視中庭的雕像)
 
從國會回辦公室又工作到五點半,才收拾回到旅館。一整天緊繃而專注,此時感到有些疲憊,我隨手打電話到一個旅館附近很有名的義大利餐廳,準備好好慰勞自己一番。接電話的小姐聽說我"只有"一人要訂位,說沒問題,可以坐在吧檯。晚餐就是要好好放鬆,吧檯的位子沒有那麼舒適,如果不能坐正常的位子,我寧願換別家餐廳。於是我追問,桌子沒位子嗎?我吃飯頂多一個鐘頭,不會佔太久的。她聽了說,好吧,我將你安排到桌子的座位。聽她這麼快就可以安排坐桌子,我反而不太高興,為什麼不單純問我希望坐吧檯還是桌子,卻直接將我安排到吧檯呢?我用餐也是跟別人付一樣的錢啊!單身進餐,要據理力爭才不會被欺負呀。
 
那天的太陽和煦溫暖,和前一天傾盆大雨的陰暗有如天壤之別,我選擇坐外面,點了一杯馬丁尼,小姐問要比較高級的vodka還是比較甜的,奮鬥了一天有些志得意滿的我說:「當然要比較好的vodka囉!」我也不管形象,在桌子底下把穿了一天的鞋脫掉,舒展擠了一天的腳趾。太陽暖暖的曬在我的臉上,長腿斜斜伸直,腳踝舒服的教疊著。我輕啜著馬丁尼,視線透過身旁的饕客們望向天際,不怎麼集中,對一天中發生的事,還是不太能相信。不過兩個禮拜前我還在校園對十歲的女孩們說當個科學家多麼有趣,如今卻在國家首都請求國會議員支持我們的研究、我們的信念、我們的夢想!我想到那些女孩青春的臉龐,幾十年前的我也一樣的清純無辜吧?其實中年的我還是有許多時刻不太確定自己的能力,不過這次的經驗告訴我,無論什麼樣的挑戰,都要相信自己;只要有足夠的時間準備,無論是怎樣陌生的處境,都還是可以克服的。就算第一次做不好,只要用心,總有進步的空間。這樣想著,我對自己的未來又有了新的期許。


(好喝的馬丁尼)



(那天的甜點是熱的巧克力蛋糕,外面的硬殼香脆、裡面的蛋糕濕潤入口即化,滑過彩色的百香果沾醬,配咖啡實在太對味了。這頓犒賞自己的晚餐,實在很值得。)
 
第二天我跟艾美又回到了華府,拜訪另外兩位眾議員的辦公室。星期五是國會議員休假的日子,辦公室的人的穿著都比較輕鬆,艾美也沒穿套裝,而是穿一件軟而飄逸的洋裝。我暗自慶幸昨天的決定,沒有穿同一件西裝服,而換上一件合身輕盈的西裝褲,配一件銀色的小外套,誤打誤撞,居然很適合星期五的氣氛。因為眾議員沒上班,我們就在眾議員的辦公室開會,從辦公室的佈置可以略知眾議員的背景,我看著牆上的佈置,興味盎然。其中一位眾議員是我們鄰城選出來的,因此我趁機告訴她的助理,很多我們公司的員工都住在她們的選區,這又喚起她的注意,也給我友善的微笑。才不過一天的經驗,我已經知道什麼場合加什麼話題。 最後一個辦公室的助理,在我們起身離去時,還特地謝謝我大老遠飛來。當我踏出他的辦公室,也結束了兩天的說客之行。
 
從參議院走到眾議院辦公大樓,需要穿過國會(Capitol)後方的一條大路,艾美告訴我,她最喜歡這個方向的國會,因為大部分的遊客都是從Mall的那個方向看過來,不會到後面來。其實政客對話、辯論、立法的折衝都是通過國會後方的辦公廳完成的。因此第一天通過這段路的時候,艾美特地幫我照了一張相。文末貼在這裡,紀念自己又一次向新的領域挑戰。以後若有猶豫,希望這次的經驗能夠帶來更多的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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