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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早晨,空氣乾爽涼冽,淡籃的天空點綴著幾朵浮雲,偶爾拂過幾隻鳥的身影。我找出一件及膝的黑色窄裙,實在沒有黑色上衣,只好配上一件素靜的白色襯衫,在鏡子前照了半天,希望這樣穿著還算妥當。不經意的又接觸到外面的藍空,襯著綠意盎然的樹,不自覺地想到,真是好天氣呀。
(一)奶奶
 
那時候我還是小學生。一日回家,等我的難得的是爸爸,而不是媽媽。我覺得有些奇怪,媽媽呢?爸爸神色黯然的說,奶奶去世,媽媽回桃園去了,我過幾天再帶你們回去看奶奶。
 
奶奶是媽媽的養母,一生未婚,於是桃園外婆將自己中間的一男一女給妹妹。奶奶、媽媽、和舅舅就此過著單純的小家庭生活。貌美的奶奶喜歡漢文,不要我們叫她阿嬤,而要文謅謅的叫奶奶,我們又發音不準,就變成ㄋㄞˇ ㄋㄞ。
 
我一直喜歡奶奶,但是要說到親,還是姊姊和她比較親。當時爸爸去美國,奶奶搬到淡水來和媽媽住,白天媽媽去小學教書的時候,奶奶就幫忙帶當時才兩歲的姊姊,是年幼的姊姊強壯的依靠。後來我們從美國回來,奶奶不時會來淡水,我們也常去桃園找她,還記得有時起床,就會聽到樓下傳來低沉沙啞的聲音,有時候會誤認為爸爸,但其實是奶奶。還有奶奶喜歡我們家外面的茉莉花,會摘些放在碗裡,浮在水上,更添香味。
 
這些零碎的記憶,因為她的去世嘎然而止。爸爸說媽媽交代,這個禮拜不要練琴,以玆哀悼。當時心中沒有太多感傷,反而因為可以不用練琴有點高興。那一個禮拜,媽媽都不在家,週末來臨,爸爸開車帶我們去桃園找媽媽。記得那個旅程,是我這輩子最驚懼的一段時光。我一直胡思亂想,奶奶的屍體會放在客廳嗎?死人會不會很可怕?我可不可以不要看,一隻手遮著眼睛,直接衝去裡面的房間?我對死亡的認識,只有恐懼,促使我不敢面對。
 
這樣子一路胡思亂想擔憂恐懼,終於到了奶奶家。媽媽出來迎接我們,一牽到媽媽溫暖的手,我的心不由得就定了下來。客廳裡沒有屍體,只有一具很大的棺材,前後還翹起來,我終於鬆了一口氣。媽媽帶著我們到旁邊站定,說奶奶躺在裡面,你們在這裡陪她站一下。
 
那具棺材,是我對死亡的第一印象。後來出殯總總,如今都只已模糊,只記得棺材埋進地底,眾人繞著走了幾圈,家人要媽媽將第一個冥紙押在墓上,一路只是低泣的媽媽,那一刻終於跪倒在墓頭,泣不成聲。我手裡攢著剛剛發到的奶奶的幾個硬幣(手尾錢?),看著悲傷的媽媽,心中似懂非懂,黃色的冥紙在炎熱的太陽下,一勁地熱烈的發著閃爍的光芒。
 
十幾年後,我們又回到了奶奶的墓前撿骨。我已由一個敏感的小女孩,變成年輕的大學生,但是多年的歲月,並沒有讓我對死亡的恐懼稍減。揀骨的過程,我一直站的遠遠的,佯裝看遠方的風景,其實是害怕棺中的景象。媽媽、阿姨、舅舅卻站在墓頭,目不轉睛的看著所有的過程,不久,媽媽朝著我的方向叫:「阿慧,你過來看奶奶,很好看喔。」我深深的嘆一口氣,勉強的移動沉重的雙腳,不甘願的走到他們身旁,往大洞望去,第一個想法就是,這跟醫院裡人骨的model還真像。
 
撿骨聽說是北部的傳統,像爸爸的南部就沒有此舉。如果時間太短,或棺材不透氣等等,有時候開棺會發現腐敗尚未完全,還得封回去。因此媽媽讚嘆的意思是奶奶的骨頭「化」的很乾淨。她和阿姨交談著說,從頭骨還依稀能看出奶奶的面貌,多麼奇妙。當時哭倒墓前的少婦,如今豁達地望著母親的骨骸,沒有悲傷,只有坦然。這就是時光的禮物吧。



 (爸爸去美國之前,媽媽的家人來送行。左起,姨丈(EIKOAnnie的爸爸),桃園阿嬤(媽媽生母)和她的孫子,媽媽抱著兩歲的姊姊,奶奶,爸爸。)
 
 
(二)阿公
 
我大學的時候阿公去世。
 
記得當晚我們匆匆整理行裝,一家人趕去東港。那天車裡沒座位,我們在車廂裡站著,我從暗夜窗戶的反射,見到爸爸肅然的表情,長長的幾個鐘頭的車程,他一句話都沒有說。
 
 到了二叔家,比我們早到的四叔迎了出來。因為阿公去世時我們不在場,我們得一路跪著爬進去,到了阿公身前拜了幾拜才能站起來。小時候要去奶奶家怕看到屍體的恐懼,此時又在心中浮起,這次是真的看到了。一直以來的敏感,在那幾天的日子裏完全發揮無遺,每天進進出出,總是刻意迴避注視躺著的阿公,一直到入棺以後,我才稍微鬆口氣,但是心中的陰影卻仍揮之不去。
 
出殯那天,我身穿麻衣,跪在靈前,聽到一陣陣大聲嚎哭的聲音,自己卻一點眼淚也無,有一點罪惡感,只好再將頭垂更低點。出殯當晚,我和弟弟坐夜車先回台北上學去,不知為什麼,至今仍記得那天穿著一件淺綠色的吊帶褲,曙光射入那刻走進校園,為了能離開喪弔現場而鬆了一口氣。
 
阿公的墓是在農田裏的一塊好地方,視線寬廣,一片油綠。(下南部的時候,常能看到農田的一角是墳墓,想來人走了以後還能守衛一方田,也是一種幸福吧。)後來每年爸媽都會回去掃墓,然後就兄弟姐妹一同聚餐。今年去掃爸爸的阿公的墓時,見到許久未見的兩位堂叔,遂也約他們一起去吃飯,席間堂叔驕傲的說,當初只有爸爸和他,是可以和他們的阿公一起睡的。這幾位七十多歲的老人,回憶起自己共有的童年,還是露出天真的笑容。阿公阿祖這些長者,即使去世以後,仍是聯繫家族的力量。

 
(這也是爸爸將去美國念書,阿公前來送行,在淡江校園的合照。後來爸爸在美國得了博士,阿公完全沒有老式的想法,要求長子的爸爸回家鄉承歡膝下,反而告訴爸爸,如果美國能夠發揮所長,不回來沒關係。這樣無私的想法,讓爸爸一直非常感激。)
 
(三)Alan
 
自從離開家鄉,就再也沒有參加過其他的喪禮,直到Alan去世。
 
因為事發突然,加上他雖身出紐約的猶太家庭,卻沒有宗教信仰,沒有在教堂舉行喪禮的必要,從紐約趕來的唯一的親人妹妹,決定在墓場舉行喪禮。也沒有發出正式的訃聞,知道的人前往就是。
 
已經太久沒有參加喪禮,更不用提美國的喪禮。當我將車子開入墓園,阿公和奶奶喪禮的震撼霎時闖入心頭,忽然間我的心開始狂跳。
 
墓園中的墓碑靜靜矗立,遠遠的見到一個棚子,下方默默地躺著一個棺材。同一個時間到來的弔唁者,紛紛朝那個棚子走近。走到棚子的外圍,大家自動地止步,靜靜地站住。
 
望著那個一點也不起眼的棺材,裡面躺著親愛的Alan,我甚至已不記得最後一次見他的面是何時。想到他調皮的笑容,鼓勵的表情,我的眼前一片濕潤。而他,只是靜靜地躺在那個木頭盒子裏,離大家遠遠的。
 
棚子外,聚集的人越來越多,大多是公司的同事。大家穿著少有的正式服裝,也有一些人,堅持因為生前的Alan最不喜歡束縛的西裝,而特地穿著輕鬆的便服前來向他致敬。我們就這樣的靜靜地圍成一圈。
 
天空恣意地藍著,偶爾能聽到幾聲鳥鳴。除此,是永恆的寂靜。沒有人發出任何聲音。
 
喪禮的時間到了。Alan的妹妹站到棺材的前方,顫抖地持著一張紙,唸著一封信,是年邁而不能前來送行的老父寫的信。第一句話是:「Alanyou are my hero。」聽到這句話,我的眼淚不可抑制地開始滑下臉頰,再也沒有停止。
 
當妹妹又唸完給哥哥的信,儀式即告完成。棺材緩緩地降入地下,再也見不到了。
 
不知怎地,忽然想到一位親愛的長者,在大多是火葬的新世代中,還是堅持要土葬。他的理由是:「燒了不是會痛嗎?」這樣直拗的他,總是被人笑,死都死了,哪有感覺,但是他就是堅持不要火葬。
 
看到棺材靜靜地入地,我的心感到無名的安靜。忽然了解那位長輩的執著。生命縱然無常,但是如果死後,能歸於塵土,該是多麼自然?
 
然後妹妹說,雖然Alan不信教,但是根據他們家庭中猶太人的傳統,如果願意的人,請往墓穴灑一瓢土,算是為他送行。「塵歸塵,土歸土」的傳統,到哪一個宗教都是一樣的吧?
 
於是我們持花移步到墓穴前方。將花丟入,再剷一勺土灑到棺上。我在心中默默地說:「Good byeAlan。」
 
這就是我對Alan的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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