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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柔甦醒的過程,是冗長而緩慢的。

插管的第一天,因為她的身體太虛弱,在嗎啡的伺候下,她整天一動也不動的躺著,我只能從儀器上的數字知道她的心跳,血壓,及呼吸。什麼時候,生命居然簡化為一串串的數字?到了第二天,她的眼睛幾度張開,但是眼光沒有聚焦,我才剛湊過去想跟她說說話,她又閉上了眼睛。又過了一天,身體強壯許多,當護士幫她翻身時,她有時就會醒過來,手開始觸摸插在喉嚨的呼吸管,或是手臂上以及下身插的一大堆管子,然後開始想把這些管子拔掉,被我們阻擋時不高興還會踢腿,有一次她的臉漲得紅紅的,眉頭一皺就開始無聲地掉眼淚。護士解釋,給的藥只是讓以柔處在昏沉的狀況,因此她不是完全無意識。當以柔有力地想拔管子時,我總是有些驚慌失措,然而護士們一點也不擔心,反而很高興的說,這表示以柔的體力已恢復很多。然而看著掙扎的孩子,仍是心疼。


在那段時間,我養成了自言自語的習慣,嗯,應該不是自言自語,而是對著熟睡的以柔說話的習慣。


每天我起得早,將病房的窗簾拉開就能看到未現身前的太陽將天空染成一片粉橘色,想起有一次清晨去搭飛機,以柔看到天邊的彩雲及初昇的太陽,很興奮的指著說:「媽媽,你看夕陽。」從那時起,以柔就懂得朝陽與夕陽的分別。注視著朝陽,不由得就跟病床上的以柔說:「早晨的天空好漂亮呀。你快點醒過來,跟媽媽一起看太陽上山吧。」


住院後三天,呼吸器已調降到百分之四十的氧氣濃度,幫忙呼吸的次數也降了一半,然而以柔的血氧濃度及呼吸次數仍維持同樣的水準,表示以柔的肺和呼吸能力都有明顯的進步。醫生來巡房時,看了早晨照的X光片,滿意地進房來,輕輕捏著以柔的腳,稱讚她「you clever clever girl!」隨即告訴護士,把止痛藥及嗎啡都停掉,等病人醒過來就可以把呼吸管拆了。呼吸管拆除前先得讓病人醒來的原因是,人在睡著的時候,都不是全力呼吸的,以柔的肺還沒完全康復,如果要拆除呼吸器,一定得確定她能全力呼吸才行。我聽到能把呼吸器拆了,精神為之一振,然而想到自行呼吸之前她會著實感受到喉嚨插管的痛苦,又心下一緊。


停藥後大約一個鐘頭,以柔開始醒過來,不安地一直要把管子拔掉,於是我們得阻擋她擺動的手腳,我開始驚慌,但又得強裝鎮定地不斷安慰以柔,幸好在兩位護士和一位呼吸器技師的幫忙下,在一個鐘頭之後就拔管了。但是尚未完全醒透的以柔還是有反射性動作想擺脫點滴和其他管子,我們不敢輕易離開。除了擔心她不舒服,我也不斷盯著紀錄她血氧濃度的儀器,害怕她的肺又會出什麼新的狀況。


如今我還是常常想到以柔試圖擺脫呼吸器的那段過程。清醒,原來不一定是那麼平順的過程,不是輕易的張眼隨之就能浮現微笑。自行呼吸的掙扎,不管是不是有熟悉的聲音在一旁安慰,都得靠自己。其實世事不都如此嗎?什麼事情到頭來都是操之在己,才六歲的以柔,第一次用自己的力量企圖戰勝病魔,自行呼吸,即使過程那麼痛苦,她也自己撐過來了。


等到她完全清醒,已是停藥後十五個鐘頭以後的事了。醒後的以柔時而摸摸臉上的氧氣罩,時而碰碰身上的管子,然而大部分的時間都是很認命的靜靜躺著。原來之前那麼激烈地反抗身上的外來物,都只是無意識的動作。剛開始說話都是氣聲,又是透著氧氣罩,很難聽懂她在說什麼,因為無法清楚地表示自己的意見,也讓以柔很氣餒。幸好這都是暫時的,拿掉呼吸管後的第二個晚上,我爬上她的病床,小心翼翼地避開各種點滴管,趴在她的枕邊唸故事書給她聽,雖然身上插著的肺管仍讓她疼痛,但是打了止痛藥以後她也能享受熟悉的童話故事。臨睡時,我滑下病床,順了順以柔的頭髮,在她耳邊輕輕的說:「以柔,你能說我最想聽的四個字嗎?」她只是靜靜地看著我。


「妳能跟媽媽說『馬麻彎安嗎?』」


彎安這個詞句是我和以柔之間的密語,以柔總故意把晚安說成彎安。在以柔昏睡的這些日子,我每晚都在腦海裏播放她跟媽媽說晚安的聲音。果然,以柔用她稚嫩而微弱,以及略帶沙啞的聲音說了我朝思暮想的「馬麻彎安」。聽到這四個熟悉的字,一激動,眼淚就滑落臉頰。


第二天早晨,我照例把窗簾打開,朝陽已探出一個頭,不刺眼的太陽襯著厚厚的雲層,呈現柔和的橘紅色,讓我想起媽媽端午節包粽子時用的鴨蛋,那樣鮮豔欲滴的顏色。正注視著這少見的太陽,身後忽然傳來嫩嫩的聲音:「媽媽,像湯圓的一顆太陽。」一轉身,看到剛醒來的以柔,正指著太陽,她的臉上居然浮著一抹淡淡的、這麼久以來第一次出現的微笑。


我爬上以柔的床,肩並肩地與她一起觀賞朝陽。我的心,多日來一直徬徨無依,在朝陽的照射下,終於找到回家的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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