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ear 紋x:
聽說你這幾天特別嗜睡,我雖然不想接受事實,但是心底想著,是不是道別的時候即將到來?回台後已經去看過你兩次,我想就算再去也講不出新的話題,你若是昏睡,我也使不上力。因此我想用自己的方式來送你。
幾次去看你,發現病中的對話不過凡幾:食慾好嗎? 疼痛控制地如何?病中日月長,生命似乎就被框格在這小小的空間當中,回憶過往的快樂形同奢侈,展望未來卻也言不由衷。這才覺悟,其實我們之間最重要的時刻都已在過去,只要牢牢記得,就是生命中的一部分,永不分離。
你住院之後,我在美國心情不定,遂翻出相簿想找出我倆初中時的照片,沒想到只有下面這張,而且是被別人偷拍似的,兩人都沒在看鏡頭。我張牙舞爪一般,是因為鼻子癢剛揉過,手還沒放下來,而你呢,那個表情分明就是我記憶中的皮樣。
小時候的你在我腦中一幕幕地翻頁:初中就會喝酒的你;將一本本金庸小說借給我看的你;把補習數學的筆記借給我,還不厭其煩解釋的你;那個來我身邊撒嬌,嚷著:「我心情不好!我心情不好!可是沒有人相信我,怎麼辦?」的你。
長大以後的你,仍然是正面形象居多。從2012年九月得知患乳癌後,不畏不懼,繼續穿著比基尼曬太陽,健身房照樣去,但是該做的治療也都全力配合。你的臉書上有幾千個朋友,還有更多隱形的人群每日看著你的消息。你像太陽般地散發出熾熱的能量,而眾人的掌聲和鼓勵也回報給你力量。
然而於我,你仍只是那個十三歲就認識的好朋友。無論你身上的光彩如何奪目,在我心中你只是那個愛笑也愛哭的傢伙。
畢竟,我家的電話總是你台灣深夜可以打來的地方。酒醉也好、親愛的朋友驟然去世也好,你總是可以在話筒中毫不拘束地嚎啕大哭。奇妙的是,每一次電話響,我接的時候都已預知應該是你,從來沒錯過。而且只要聽你的第一句話,就能斷定是不是又喝酒了。
此刻你尚未遠離,我卻已經想念起你的聲音了。
你講話又快又大聲,談論起事情頭頭是道,也常是一派不在乎。看你的臉書就像能聽到你的語氣,又快又急;而見面的時候,也都是你在講話,我只有聽的份。
住院之後,你因為容易喘,講話變得小小聲,讓人不捨。這陣子也瘦了一圈,整張臉小小尖尖的。但即使如此,平常自稱有自戀狂、最愛自拍貼臉書的你,不改本色,即使病容憔悴,任何訪客來都還是要拍照,並且擺出俏麗的姿勢。
自從教書以來,學生的活動,無論是打球、迎新送舊,或是畢業學生的喜酒,你從來沒缺席過。記得有一次你帶我去靜宜,看你的辦公室和逛校園,我們走到哪裡都有人跟你打招呼;你帶我登高遠眺,大風吹得我頭髮翻飛,你解釋說風大是靜宜的特色;去你家只見簡單的擺設,卻是一批又一批學生的聚會甚至過夜的場所。後來你載我去坐高鐵,在車站用餐時,也抽空接了一通學生的電話。妳的生活就是這樣熱熱鬧鬧的。
這次探病,同時間來看你的人五花八門,都是你自自然然就交心的朋友或學生。你每次換病房就公告病房號碼,我想你喜歡大家來探訪,每個人對你的鼓勵都帶給你力量。也因為如此,訪客多到讓安寧病房不得安寧,得去會客室聊天才行。我問有沒有人少的時候可以去探病,你言簡意賅地回答:「沒有人少,來就是了。」直爽乾脆,正是你的個性。
我抵達台灣的當天就先去台中看你,當時醫生正在診治,我遂與另外兩位學生站在病房外等待。簾子密密地拉攏著,一動也不動。過了許久,妳的看護從病房出來走向我們,講了我的名字,問我是不是這個人。確定是我以後,將我帶入病房裡,使我霎時有被君王召見的光榮感。
掀了簾子進去,只見你面向著我裸裎著上身坐著,背後護士正在幫你抽肺膜水。你瞧了我一眼,說:「你看我這樣,不能叫男生進來。」我有幸是女生,可以在這短暫的時間跟你單獨相處。妳不時小小地呼氣,因為抽水會痛吧?我將自己的手蓋上你緊抓著床沿的手,另一隻手則在你的小腿上摩搓,你輕輕地說:「你的手真暖和。」我多麼希望帶給你比這些溫暖更多的力量,然而朋友一場,所做的也只有如此。
抽水後你還好奇地想要看肺水長什麼樣子,盤腿的姿勢和下床的速度也都很俐落。我想著小時候你賽跑或是打躲避球的神勇、以及高中蹲在游泳池旁教我這隻旱鴨子游泳的姿態,沒想到這麼健康樂觀的人居然罹患乳癌,你卻理智地說罹患癌症是機率問題,學統計的你特別能理解,因此從來沒有抱怨命運不公平。加拿大的前夫(仍保持夫妻的感情)Bill四月底原本要來看你的,我想是要幫你慶生吧?你住院以後就跟他說別來了,因為你目前的情形無法招呼他。某天凌晨四點你痛到睡不著,跟Bill通電,他哭著說:「It's not fair! It's not fair!」你不假思索地說:「When we meet in heaven, you won't say that.」這就是你有智慧的地方,不會自憐自惜,反而以理智的態度分析。我每次去看你之前心中惶惶不安,但是見過你後,心情總是能定下來。
妳的人脈廣大,學生的活動上山下海你都會去,喜酒等其他聚會,只要有人約,你一定到,尤其是高中三十重聚之後,你更是感受深刻,特別想與分離多年的朋友日後好好相處。我和你的個性不同,寧願與比較親的幾位朋友細水長流,不喜歡太大型的聚會。對於要不要和許久未見的朋友聚會,你跟我還吵了一架。
其實你對我還是有影響的。
本來我是很懶得聚會的,但近來也會主動與朋友約見面。這次回來,一位學長問要不要聚,我一口答應,果然第二天晚上就見到了一些二十年未見的朋友了。妳用自己的經驗告訴我,人生苦短,能聚則聚,不要日後悔恨。
之前在想,見到你要說什麼,結果只是話家常。為了寫這封信,把之前在部落格關於你的網誌都找出來,居然有好多篇。我的想法,你早就了然於心,在即將離世的此刻,對你也許不重要了,然而希望我們的因緣,曾造就你豐富多彩的生命之一小部分。
在這篇寫你的“X與Y” 的結尾有這樣的字句:
我們同是四月出生的孩子,我是月初,她是月底,因此我們總是自詡是春天的孩子。... 通常我的生日剛過,就會去選張生日卡片寄給X,然後她就會打通電話給我,哇啦哇啦的抱怨又不小心錯過了我的生日,可是因為我的生日先到,所以不公平云云。我總是微笑的端著話筒,等她說完一大堆的藉口,才能擠出一直想問的話:「所以,你現在怎樣?」這,是我唯一想知道的。
我們這兩個X與Y軸,自從國中畢業以後就再沒有實在的交集,可是又似乎從沒分開過。二十多年來,我的體力鍛鍊地好多了,可以與她一起爬坡去淡江,又去淡水河邊走長長的路;我們不約而同地變成愛開車的女人,只是除了那次去金山,還未一同開過長長的車;我跌撞一番之後,愛情終於落地生根,如今在孩子與家庭之間周旋,她如今似乎已擁抱愛情,又似乎還沒,我也問不出所以然。無論如何我們總有同樣的年輕歲月可以回味,無論生命走到何處,總有共同的源頭,總能當一輩子的朋友。
春天又到了,藉此篇回憶,送給老朋友,祝彼此生日快樂,享受生命,永永遠遠。
當時你讀了這篇,寫了e-mail給我:
長y
我看到了 有點感傷 時間已經過這麼久了
你有看到我的部落格吧
正常的我 不耍寶會活不下去!
春天生的小孩 下個月生日快樂
紋x
你之前有些擔心過不了五十歲的生日,而我卻在前幾天已經跟家人慶祝了我的生日。四月份一直屬於我們這兩個春天的孩子,我還沒回台灣之前就已經照例寫好了給你的生日卡,雖然你的生日未到,還是在第一次去醫院看你的時候,親手交給你了。畢竟這是我們之間的默契,不能中斷。從今而後,不但我捐的血算你一份, 我每年生日也會順便幫你這個春天的小孩一起慶祝。
謝謝你與我分享的這三十多年的時光,黑白的我和紅綠的你這麼南轅北轍的人居然也一同走過了這麼多年。我們笑過、哭過,你熾烈地活過,而我呢,可能繼續低調地走下去吧。只有驀然回首之際,也許會想到要在自己的生命中加入一絲絲的火花,只因為你。
老朋友,安息。期待再相會。
長y
Started:4/6/2017
Completed: 4/15/2017
後記:
將我在小城裡寫過的有關我倆之間的事一一列在下方,紀念咱倆三十幾年的情誼,最後並放上你在我的初中畢業紀念冊的留言。找出冊子後一字字細讀,眼光停留在最後的題字,終於潸然淚下...
2007:返鄉日記(二)童年
2009:X與Y
2013:陪你
2014:給你的信
2016:27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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