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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聖誕節,像往常一樣,我們又來到公公家過節。
 
婆婆去世已經三年多了,公公自己住偌大的一間房子,卻仍然事事獨立,不假他人。當然,住在城另一邊的小姑無間斷的每日回來探視爸爸,聊天談笑、或是安慰擁抱,是他最大的支柱。
 
平常我每隔一個禮拜就會打電話跟公公聊天。有時候是趁帶Benny出去散步,邊走邊告訴他這兩個禮拜以來的近況,有時則是星期天準備晚餐的時候,接上耳機,空出手切菜,一邊跟他聊天。通常沒有準備什麼話題,不過只要一聊上,總有說不完的趣事,我倆不覺就會在電話的兩端哈哈大笑。當我走在外面,有人從對面走過來我會提醒自己收斂一下,畢竟左右無人,這樣邊走邊笑有點瘋狂。不過若是在自己的廚房,我總是笑的無法自己,V還會在旁邊催我說一些別的趣事(Tell him about…”)。
 
 V沒跟我交往之前,都是V的媽媽隔一陣子打電話來問他近況,不過他不是聊天的料,媽媽問最近好嗎?他說好。有什麼重要的事情發生嗎?沒有耶。這樣子的對話很難進行。結婚後,我規律的每兩個禮拜就會打電話去跟婆婆聊天。他們常常感嘆地說,兒子結婚以後,比之前更知道他的狀況,因為他老婆都會一五一十的報告。沒辦法,我太愛講話了。
 
我和婆婆的電話聊天,在她衰弱無法清楚說話之後,就由公公取代。他雖然近來行動慢很多,但是頭腦清楚得很,他們家的人非常幽默,聊天非常有趣,難怪我們總是講到捧腹大笑。不過我也記得,親愛的阿姨去世之後,一日與公公聊天,我沒有手上忙著做事,而是坐到後院的搖椅上,一晃一盪的,專心地跟他說我的心事。他知道我的不捨,但也很爽直地說,人各有命,該走的時候好好走就好。他告訴我他父親去世的經過,那時他已經病很重了,公婆帶三個孩子全家去探望,臨走時,父親語重心長的要他們好好過日子,那晚他就走了。公公敘述完說:「我死的時候,也要一個人安安靜靜的,不要親人在旁打擾。」我說,以我們的風俗來說,走的時候要親人圍繞才是福氣。他說:「那有什麼好?若是哭哭啼啼的反而讓我牽掛。離去是件很私密(private)的事,你不覺得嗎?」
 
我一直記得他當時平靜的語氣。
 
不過,大部份的時候我們說話都是嘻嘻哈哈的。每次按時撥電話過去,我從他說哈囉的聲調就知道他在等我。他常常說:「你跟我說話總是興致高昂,開開心心的,參雜那麼多笑聲。我喜歡聽你打電話來說這麼多好玩的事。」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其實我的日子也參雜著許多壓力和緊張,不過只要跟他講話,一籮筐的笑話就會滾出來,有我的寶貝老公和女兒的趣事,也有Benny又幹了什麼壞事等等,總是喚出許多笑聲。每次我將耳機取下,嘴邊的微笑還會多停留一會兒。
 
幾個月前,公公經歷了輕微的心臟病,還好他的警覺性強,自己打電話叫救護車,也有力氣走去把門鎖打開讓救護人員進來。到醫院裝了支架,住院兩天就回家了。我們問要不要去跟小姑住,比較好照顧。他一口拒絕:「不行,我要回自己家。Equis沒有我慌張的很,我得為他回家。」
 
Equis是與公公生活了十三年的狗。他是以柔出生以後公公去流浪狗收容所領養回來的。那時起婆婆的健康就開始走下坡,因此這條狗一直是公公專屬的跟班。婆婆去世以後,公公去哪裡都帶著他,無論是去買菜或是去餐廳吃飯。離開車子的時候,丟一個餅乾給他,Equis就乖乖待在車裡,直到Papa回來。我們過節回去,因為人太多,不能讓狗也上車,可是他不懂,跟在後面要一起出門,一定要公公嚴肅的指著家裡,他才不甘願的往回走。不過等我們回到家,在車庫裡就聽到門內傳來他哭著撒嬌的聲音,一看到公公就迎上猛搖尾巴。這幾年來公公無法走太快,都是騎在電動輪椅遛狗,每日數次,從不間斷。
 

(以柔騎的這輛,就是Papa用來遛狗的小車)
 
這次因為心臟病,公公突然住院,小姑將Equis帶去她家。從來不會吠叫的Equis,天一暗就跑到後院一直吠,跑來跑去的應該是在找他的“爸爸”,小姑抱著他躺在地上,卻無法安撫他。也因為如此,公公堅持要早點回家。
 
裝了支架以後的公公,仍然風趣多話,一如往常,只是比較容易疲累。可是這時候,Equis卻患了肺炎,好了以後又有別的毛病,自己才復原的公公,三天兩頭將Equis載去獸醫院。我打電話去慰問,忍不住說:「你們兩個最近是怎樣?輪流上醫院。」他嘆口氣說:「我們兩個都老了。」語氣中有著深深的無奈,讓我一下無法接口。
 
一天晚上接到公公的電話,一聽出他的聲音,我就知道沒有好事。我家的慣例一向是我打電話給他,若是他主動打來,通常是報告壞消息。果然,那天他打電話來說,Equis死了,自己走到後院躺下來,就走了。我聽了很難過,Equis可說是公公最親的伙伴,一老一狗,像是為彼此生存,現在Equis走了,能想像他的失落。我安慰公公,他則堅強地說:「他不是我養的第一條狗,我能承受狗死的難過。」沒錯,養狗的人都知道會有這一天,公公已經歷過許多次,可是Equis不同,他可算是公公獨有的狗,一老一狗相依為命這麼多年了,日常習慣一秒一刻都有Equis的蹤影,忽然間沒有四隻腳在瓷磚上行走的聲音,如何調適?即使如此,公公仍說:「雖然捨不得,還是慶幸Equis比我早走,否則你看我住院的時候他那麼害怕,若是我先走了,他怎麼可能瞭解?」他與狗的真情至愛,在這句話中,自然流露。
 
Equis去世之後,我更常打電話給公公。他承認很不習慣,老是在家裡不自禁的找狗的身影,不過也豁然的說:「沒辦法,還是要習慣呀。」我們的電話中,仍然充滿了新的話題,舊的歡笑。
 
這次過節見到他,除了行動還是很慢,其他倒沒有什麼不同。我們照樣出去吃早餐,慶祝以柔的生日,調皮的以柔還是常常將Papa逗笑。
 
聖誕節前夕,聽到小姑的車子到達的聲音,不久,她和V抬著一個木箱子進來,高聲宣布:「爸爸,你的“盒子”做好了。」我的心跳了一下,啊,這就是“The Box”。
 
幾個月前,公公就拜託一位熟人幫他做一個盒子,要放婆婆和他自己將來的骨灰。這位熟人一直不想做,因為這樣的要求似乎暗示生命即將結束。可是公公不依,尤其Equis死後,一再催促,他將尺寸都量的清清楚楚,剛好裝他和婆婆、還有兩隻狗(包括Equis)的骨灰。這天兒女抬進來的,就是那個箱子。
 
V和小姑笑嘻嘻的將箱子打開給爸爸看,以柔也湊近看,公公身體前傾的欣賞這個箱子,不斷讚賞手工精細。V的祖父主持葬儀社,公公和他的孩子們,包括V都在葬儀社幫過忙。V大學的時候,夏天都回祖父母家,幫忙開車去將屍體運回來等等。死生程序在他們來說,像是四季流轉一樣自然。這也能解釋,為何一家人望著公婆未來的棲所,都是笑嘻嘻的。只有我這個沒有血緣關係的外人,不太能瞭解,為什麼過節的時候將箱子拿來給公公看?
 

 
 
欣賞完畢,小姑和V將箱子放到客廳的一個角落,不知情的人,會以為不過是一個放東西的箱子。公公平和的坐著,默默注視著那個箱子,久久無法移開視線。我蹲到他的身旁,問他:「爸爸,你和媽媽已經在老家買好了墓地,不是有分開兩個墓碑嗎?那現在一個木箱,要如何放呢?」他說:「我早就想好了。」他用手比劃著,原來那兩個墓地是並排的,而且各有各的墓碑,名字都已經刻好,不過婆婆的骨灰目前還放在家裡。公公的計劃是,等他去世,要我們這些孩子專程送他們的骨灰回老家,將兩人加上兩隻狗的骨灰罈都放進木箱,到時候在並排的兩個墓地中間挖洞,將木箱埋進去,就可以了。他認識老家照顧墓場的人,會跟他聯絡,親口留下指示。箱子做的比他要求的大了一點,不過他樂觀地說:「沒關係,這樣我可以加點東西進去。想到就放一點,到時候就剩我還沒進去。」他說得好像打包行李那般輕鬆。回老家是不是就像這樣呢?
 
交換禮物的時候,小姑就坐在箱子上,禮物堆了像一座小山,一點也不忌諱。吃聖誕大餐的時候,家人不免開木箱的玩笑,小姑問爸爸有什麼最值得紀念的東西要放進去?公公說:「這是我的箱子,我自己決定要放什麼東西進去,不用你插手。」V開玩笑地說:「埃及的金字塔放了多少名貴的寶藏陪葬,你只選兩隻狗的骨灰陪你,哈哈!」其他的人七嘴八舌的加入鬥嘴的行列,嘻嘻哈哈的,完全不像在說身後大事。
 
我看著這家人談笑風生的陪爸爸商量如何安排箱子,慢慢有了新的感受。多少人在病榻上、或是身患重病,才開始計劃身後的事,那時候心情總不會太好,不可能嘻哈談笑。更有人知道親人將去,但是擔心患者的反應,如何都不敢問身後的打算。只有公公這家人,對死生看的很淡,才會在最平常的時候開始計劃以後的事,這樣子,走的時候,一切都安排好了,對大家都沒有負擔。
 
箱子到達的第二天是聖誕節,我們一起床就發現箱子上多了幾件物品:婆婆和兩隻狗的骨灰罈,另外就是公公小時玩的絨毛熊,早就被摸禿了,看來公公打算帶走。我走到箱子前,默默看著三個小罈子,多麼精彩或平凡的一生,最後不過如此盈掌一握。公公開始佈置他的箱子,不免讓我心中一緊,可是他爽朗地說:「我又不是明天就要進去。」
 
(公公的絨毛熊,包在毯子裡)
 
不禁想到那個午後,坐在後院搖椅上跟他說阿姨去世的事。他淡然地說:「這種事遲早要發生。你媽媽(指我婆婆)十年前就不是她自己了,那時候她若是走了,對她也好。能享受生命,才有活著的價值。我現在什麼時候都可以走。」聽他這樣說,我的眼淚當下決堤,不過他繼續解釋:「我的兒女都過的好好的,我很放心,若是時間到了,我能安然看待。你應該替我高興,有這麼完美的一生。」
 
三年前的話題,一直到這次站在木箱前,才又潮湧而至。我想著這家人面對木箱而發出的爽朗笑聲,無法衡量他們對我的影響。能認識他們,進入他們的生命,現在甚至參與離去的安排,他們的樂觀豁達與平常心,讓我既敬佩又羨慕,也從他們身上學到許多人生的課題。
 
不過學習歸學習,我還是期盼公公健健康康的。如此充滿笑聲的聖誕節,我還希望再多過許多年呢!至於那個箱子,放在客廳當擺飾就行了。這就是我今年的願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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