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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去接機之前,特意換上了這次在台灣買的一件白底黑花的裙子,跟媽媽一起去買這件裙子的時候,她看我試穿出來,就笑著說:「你這樣一穿,就是人家說的熟女了。」洗臉後擦上帶點顏色的乳液,在我來說,這就算是離化妝最接近的地步了。我很不喜歡口紅將杯緣染色的感覺,因此除非宴會很少用口紅,頂多偶爾擦個亮色脣膏,但是很常喝一喝水就不見了,所以很多時候連亮色脣膏也省了。
 
在機場,以柔一看到我,就衝了過來。我將她一把抱起,她的雙腿夾在我的腰間夾得緊緊的,手摟在我的頸子上,臉埋在我的頭髮裡。過了半晌,把她放下來,以柔望著我的眼睛亮亮的,她說:「馬麻你好漂亮。」我注意到她說的是馬麻漂亮,而不是你「穿的」好漂亮。我在心裡偷笑,一個平常不打扮的人,偶爾穿個裙子,女兒就驚為天人了。這時把拔也笑著說:”Hellopretty Mama.” 這就沒什麼了不起,結婚這麼多年,他早就學到只要常用pretty一字,就不會惹禍上身,所以pretty一字,說的順得很。
 
中年以後,能夠讓自己沾沾自喜的誇獎,也只能仰賴這一對父女了。
 
其實不用到中年,我從來也很少接受到漂亮的誇獎。
 
很早的時候,就聽過舅舅說姊姊比我漂亮。姊姊的眼睛大而明亮,輪廓清楚,一直到現在,她一頭烏黑的秀髮,還是能讓路人轉頭多看一眼。在美麗姊姊陰影下的我,只有當醜小鴨的份。有時候去剪頭髮,頭髮沾滿泡沫盤在頭頂,只露出一張臉時,我總是感嘆自己的臉怎能那麼素。
 
上大學時,照理應該是毛毛蟲可以脫蛹化為蝴蝶的時機。當時高三的班上,有另外兩位同學也和我一樣考入同一個系。高中時看她們清湯掛麵的還沒感覺,沒想到一上大學,才驚覺這兩位真是非常漂亮的兩位女生。一位是小巧的臉,五官精緻的像是瓷器的娃娃,她的鼻子斜削下來,側面就像漫畫裡的美女。另一位是完全不同的美,她有明亮的大眼睛,迷人的笑容,見到她就能感到陽光的溫煦。系上有這麼漂亮的女生,男生們自然是趨之若鶩,那時我常常很驕傲的對別人說,這兩位最漂亮的女生都是我高中的同班同學。
 
與美女在一起被忽略的經驗,從來沒少過。有一次與一位高挑迷人的女同事去參觀丹麥總公司的實驗室,那位負責接待我們的丹麥同事說著說著,乾脆就直接面向著那位女同事單獨介紹起來,連看我一眼都不,我站在美女旁邊簡直像個隱形人。當時真想伸手到他的眼睛前方搖搖,問他:「喂,你忘了旁邊還有我嗎?」回來以後,與一位朋友並肩走著,隨意說這件趣事,他聽了居然停下腳步,拍拍我的臂膀,對我說:「Janineyou will never play second fiddle to anyone。」他誠懇的語調與神情,讓我很感激。
 
大學畢業,臨出國前最後一次和弟弟見面。我們在中正紀念堂道別,我上了公車後坐下來,車子駛離站牌時,從窗戶又和弟弟揮了揮手,等從窗口縮回臉來,就無可抑制的掉眼淚。那時的我,特別無法處理離別的感傷。後來弟弟寫信來,說當時從公車上與他說再見時的我很漂亮。這是第一次有人說我漂亮,由非常唯美挑剔的處女座弟弟口中說出,有一定的份量。後來他在打工時認識一個蠻喜歡的女孩,還特別告訴我,那個女生和我有點像。此後他陸續認識了幾個女生,又說其中幾位會讓他想起我。這樣看來,他那天會覺得公車上的姊姊有些漂亮,應該也是很主觀的吧。
 
在美國東部上研究所的時候,參加台灣學生的合唱團。一年一度的公演時,有一個拿著專業相機的台灣同學來聽,順便幫我們照相。明明應該照演出的過程,他照的,卻幾乎每張都是我,就算照到其他團員,焦點也清楚的留在我的臉上。照片裡有我捧著譜唱歌,也有伴奏時偏頭看指揮的側面,甚至低頭看譜的樣子都被收到他的鏡頭下。我長那麼大,從來沒有人這樣照我的特寫,而且照那麼多張。
 
我和他其實一點也不熟,這個平時沉默寡言的男生洗好照片送來時,站在我的面前注視著我看他的相片。我低頭將一張張照片在指間翻過,見他透過鏡頭看到這樣的我,心頭熱熱的,不過也只是如此罷了。
 
唸研究所的一個暑假回去台灣,順便燙了一個頭髮回來,是那時流行的鍾楚紅的髮型,小小捲但是到最下面是直的。美國的朋友沒看過這樣的頭髮,覺得很新鮮。實驗室裏,一個女生當著我的面,向我們的教授說:「Isn’t Janine pretty?」她的意思是,我燙的頭髮很好看。沒想到這個教授很順口的回答:「She is always pretty.」他特別強調always這字,讓我聽了很不好意思。這個教授後來成了我的丈夫,但是他說那句話的那個時候,我們是純粹的師生關係,美國人想什麼說什麼的性情,當時就很明顯。
 
常常有外人說以柔長得很像我,每次聽到,我心裡都會有些不喜。我看自己的女兒漂亮的很,如果像我,不就不漂亮了嗎?但是,每當有人對V誇他女兒漂亮,他總是會很爽快的承認,還會補加一句:「那當然,因為她有漂亮的媽媽。」還好這都是他回來以後重述給我聽,如果當我的面說,我一定要找個洞鑽進去。
 
前幾年回去,打算將大學時的相本帶回來。再一次看,發現其實青春就是美,那時的我,並沒有當初自覺的不好看。從房間出來,有些委屈地對媽媽抱怨當初的錯覺。媽媽只是笑笑不說話。其實我也知道,傳統家庭就是這樣的教法,好的事不用說,不好的事則要大聲說出糾正,甚至給外人聽到也無所謂。因此我一直知道自己哪裡不足,甚至到大了,別人肯定我的時候,我還是不確定。說好聽是謙虛,但其實骨子裡就是沒有自信。我自己也訝異,這麼多年的歷練,無論多少外界的肯定,為何都還比不過從小根深蒂固的自我懷疑?
 
最近以柔發現自己的小腿有許多濃密的毛,心裏很不高興,一直跟我抱怨這樣的腿好難看。(我心裡想,這就是為何許多許多美國女生天天刮腿毛。)不只這樣,以柔也常常告訴我她不喜歡自己的頭髮顏色,為什麼不能像別人有金色的直頭髮?有些驚訝,這種對自己面貌的在乎與敏感,居然從這麼小就開始。我告訴她,漂亮有很多種,無論髮色或髮質,或是如何的面貌,都有漂亮的地方。我還很鄭重的告訴她,她是個漂亮的女孩。
 
一位朋友的女兒天生麗質,不過四五歲,就會在鏡子前左照右照,問媽媽自己漂亮嗎?朋友怕她太重外表,快點問她是外表重要還是內心重要,小朋友的答案當是內心。雖然我也知道美麗的外表不及一顆美麗的心,但是一個人的生命發展,一定得從對自己的認同開始,無論是由外在或內在當起點。我希望以柔能從小就相信,自己是美麗的,藉著對自己的認同,能有一個自信的開始。
 
不過,我倒是愈來愈覺得,世上的人其實很少有醜的,畢竟面貌不是停滯的,加上了表情與笑容,每個人都有漂亮的地方。近來看十幾歲的少女,賞心悅目,更是覺得只要年輕,都是美麗的。甚或上了年紀之後,即使皮相開始老化,只要是聰明會過日子的人,都還是可以漂亮的。
 
可惜此時領悟,離青春已遠,而智慧還搆不到。我,還是當不成漂亮的人。 
 (我問以柔以上的照片是誰,她看了又看,瞧了又瞧,很久很久以後才遲疑的說:「是你嗎?」唉!歲月這東西,一點也不好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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