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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V和我都是作科學研究的,但是骨子裡他卻比我「科學」許多。他非常理智,不感情用事;相形之下,我在實驗室裏雖能冷靜思考研究結果,但是日常生活中還是感情勝於理智的多。
不知道我們如此不同的思維方式,是不是因為我們的成長環境相差甚遠?
V的祖父是作mortuary生意的人,這個mortuary也許可以翻譯成葬儀社,但是他的生活範圍又不止於此。在科羅拉多州山中人口稀少的小城裏,活躍又熱心的祖父是一個眾人皆知的人物,在長達三十多年中,他一直是城中學校系統的board member,有十年還任主席。小城中誰家有人去世了,他不僅要去把死者運回來,還得幫喪家拿主意處理後事,那個時代許多寡婦一輩子沒碰過支票簿,丈夫去世後都得由V的祖父教寫一生中第一張支票。
祖父有三個兒子,成長過程中都參與過葬儀社的事,成人後,老大(V的爸爸)唸了博士,致力於印地安兒童遺傳性的聽障研究;老二老三都是醫生,也都沒有繼承父業。V的這一家與祖父母最親,身為長孫的V,每到放暑假就回祖父母家住,稍大後並開始幫祖父工作。他十七八歲時的一個暑假,從喪家回來的路上開車超速被警察攔下來,沒敢告訴警察車子後方正躺著一具屍體;許多意外死亡的事故,無論夜有多深,一通電話來,他們就得去出事現場,V常說早就看慣了各種慘不忍睹的死狀。這一家人朝夕面對各種死亡的面孔,因此對生死看得特別開。他們家的人說起這人生必走的路,好像在說刷牙洗臉那樣稀鬆平常。
我常在想,是不是這樣的經驗造就他冷靜的個性?
而我呢?如果說大學校園是象牙塔,那我前三十多年的生命都是在象牙塔裏度過的。長期被保護,求學過程又順遂的我,看出去的世界是玫瑰色的,我的眼中沒有生命的困頓或殘忍,而自己受過的磨練更是少之又少。在V成長過程中稀鬆平常的死亡的面貌,一直是我害怕面對的一個課題。小時候養蠶,忙著採桑葉回來餵,蠶寶寶長大後開始結蛹,然後成蛾,又孵了許多黑色的小蛋,有天放學回家,弟弟捧著養蠶的紙盒子衝過來,邊嚷著:「你看,蛾死了。」我嚇得遮著眼睛喊:「我不要看!你拿出去。」我跑出房間,弟弟捧著盒子追我,一直是成長中不可磨滅的記憶。我無法面對死亡,即使是一隻微不足道的蛾。
我和V的差距,經歷過以柔住院的這趟歷程,越加明顯。
以柔發燒的前兩天,我們帶她去連續看過兩次醫生,均是診斷為病毒感染,可能再燒幾天就沒事了,所以我仍舊鼓勵V照既定計畫去開會,然而三天後他回來是直接開車上醫院,等他到達時以柔已即將進手術房。他彎下腰親親女兒的額頭,輕聲告訴她:「寶貝,你記不記得書裏的浩克上次去住院割扁桃腺….」我慌忙扯他的手,阻止他繼續往下說,他沒想到我會這樣做,硬生生地把接下去想說的話吞回去,然而他的神情顯示出明顯的不解。我把他拉到一旁,輕輕的說沒有跟孩子解釋她將被麻醉接受手術。我的想法是,孩子一天中受到的驚嚇已夠多了,為什麼要再說開刀這麼可怕的事,尤其以柔先是說不去醫院,到了醫院又說不要睡覺,她一定是擔心睡覺後會發生的事,我不願再增加她的心理負擔。如果這是平常的手術,我當然會同意告訴她實情,然而這是有危險性的緊急手術,我不覺得面對實情是最重要的事。我想V不一定同意我的想法,但是我們最終還是沒告訴以柔手術的事,只告訴她,推進去以後醫生會把她治好。
許多鐘頭後,以柔再被推出時,沉睡的她嘴中的管子接著呼吸器,已不能自行呼吸。那以後的許多天,我站在病床前盯著那管子和呼吸器,一直在想一些事情。不過是多久以前,我和V雙雙坐在律師面前立遺囑,律師說夫妻間何時要終止搶救對方一定要先互相說好,否則大家通常都以自己的意願來對待對方。 V聽到這裏哈哈大笑,他說是不是明明丈夫還想再多留在人世間久一點,可是太太用自己的觀點,就提早決定把先生的管子拔了?他當初說拔管二字,多麼輕鬆,而我看著從以柔嘴巴接出來的管子,意會到那兩字有多麼沉重。我的孩子其實是清醒的,只是醫生用藥讓她睡著才不會感到痛苦;但是有多少人是到了生命的盡頭而用機器延長生命,然而要家屬決定將機器停掉又是多麼殘酷,因為只要機器開著,床上躺的人就還在,無論清醒與否;機器關了,親人就再也回不來了。我從沒有如此赤裸裸地面對生命的殘酷。
V在以柔最危急的那一夜,藉機去車上拿東西,回來後他的眼睛紅腫,很明顯的在外面哭過了。但是接下去的幾夜,他的鎮定還是超越我的想像。以柔在加護病房裏身上接的管子不知凡幾,一夜中警鈴總是一再響起,我一聽到警鈴聲肚子就絞痛,以為又出什麼狀況。而該他陪伴過夜的那幾晚,他總是睡得很好,還跟我說,警鈴響了護士進來把警鈴關掉,對他說抱歉警鈴可能嚇到他了,他說不會呀,響越多越好,護士驚訝的問為什麼?他說警鈴響一定是有原因,反正你們是專家會處理,不需要我多擔心。聽說護士非常訝異,從來沒有看過這麼理智的父母。
過了幾天,V提到他想幫病床上的以柔照相,這樣子她醒來以後才能知道睡覺這段期間發生什麼事。聽到他說這樣的話,我實在震驚不已。第一是他的樂觀,已在爲女兒醒來後的事作打算,而我卻還一再往最壞的方向想;第二是他居然會想照女兒受折磨的模樣,這個我永遠不願再想起的鏡頭,他卻想用相機將之永遠保存?我想我的震驚與不解一定都寫在臉上,因為雖然我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敏感的他馬上轉移話題,好像從沒提過這件事一樣。
不過,稍後醫院中一位專門爲病童服務的小姐來訪,告訴我們等以柔清醒後,告訴她睡著這段時間發生了什麼事是非常重要的心理復健的一環。她有許多道具,像是洋娃娃、肺的模型、肺管等等,到時候她會來跟以柔表演並解釋她的病及治療情形。聽到這裏,V趁機提出希望爲以柔照相的想法,她一聽馬上說這是非常好的主意,可以更加幫助以柔了解這段時間發生的事,以柔醒來後可以告訴她爸爸有照片,如果她想看,就可以拿給她看。聽到專業人員贊同的話,我可以感到V偷偷瞄我的眼光,可是我倏然低頭,避開了他的注視….
又過了兩天,醫生宣布以柔的肺功能都已恢復,可以開始調降使她昏睡的藥,開始作拔管的準備,等到幾個鐘頭後V教完課匆匆趕來醫院,以柔的呼吸管早已拔除了。他進來時,我正坐在以柔的床旁,拉著她的手不讓她把氧氣罩扯掉。沒有了呼吸器,我反而心裏害怕,擔心以柔的血氧濃度若是降低,又要重新插管(為什麼我總是這麼悲觀?),所以雖然拔管是好事,我的神經反而更緊繃。V摸摸我的頭髮,他說,你可能要等到以柔能在外面騎腳踏車才會終於放心吧。我強擠出笑容,揶揄地說:「沒想到這麼快就拔管,你一定來不及照相吧?」聽我這樣說,他露出靦腆的神情,說:「我趁你昨天回家洗澡,早就照了。」又一次,我訝異地將嘴巴張得大大的,說不出話來。
其實V會這樣做,與他一貫的信念是符合的。明瞭事情的真相,對他來講是非常重要的事。將心比心,他也認為女兒康復後必會想知道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因為如果換作是他,一定會想看這照片的。
以柔出院後,我又照了幾張以柔換回家居服的相片,想給家人看看以柔一切安好。正要把照片下載到電腦上,V忽然說:「相機給我一下好嗎?」他這一說,讓我陡然想起一事,心又沉了下來,只好機械性地把相機遞到他手上。他把相機接到他的電腦上,過了一會兒才把相機拿下交給我。我默默地接過,心裏明白他作了什麼事,可是也不說穿。果然當我把相機裏的照片下載到電腦裏,沒有看到任何一張以柔插管沉睡的照片。
我知道,那幾張在他的電腦裏的相片,我是永遠不會去看的。我不用看,那些鏡頭都已在我腦中,我想一生都不會磨滅吧…
陪伴V長大的山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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