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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技術移交

 

宣布舊金山部門即將關閉之後的兩個禮拜,小城的同事開始來受訓。

 

舊金山的同事們經過兩個禮拜稍慢的步調,心情稍稍回復,也能打起精神來訓練小城的同事。我請秘書幫小城前來的同事找到公寓住宿,她們離開家人來大城市受訓兩到三個禮拜,一定要讓他們住得舒適,在公寓裡可以有寬敞的客廳和廚房,比在旅館裡的拘束舒服多了。另外我也拜託舊金山的同事在訓練計劃做調整,禮拜五早點結束,讓小城的同事能早點回家,才不會在尖峰時間塞車。經過週末的休息,他們星期天晚上又回來準備下一週的工作了。

 

受訓的同事們都是我一手挑選,細心學習、能力又強的研究員,我也事先囑咐,得考慮舊金山這邊的情緒低沈,希望他們能注意言行,低調一點。果然他們不負所望,十分認真地學習,未做實驗之前就現預習,演練時有不確定的地方就問,並且點出一些之前沒有排進教材的關鍵問題。他們也想到這裡的器材搬到小城後,還有其他的哪些用途,否則昂貴的器材只擺在舊金山,實在太可惜了。舊金山的同事看到受訓的人這麼認真,也讓他們覺得自己的心力沒有白費,誠摯地盼望這個科技可以繼續發揚光大。

 

受訓的時間很長,因此我盡量不去打擾他們,只有每個星期四帶受訓人員去吃晚餐,利用這個比較輕鬆的機會詢問心得。至於訓練人員,我則用每個禮拜五下午的開會時間,請他們一一報告訓練的進度和感想。兩方的結論都是滿意的,這樣我就放心了。

 

訓練的成功,首先歸功於舊金山同事一向就很有條理,訓練的資料早就都分門別列儲藏好,雖然是臨危受命,很快地也就有資料能傳授。另外,小城被選來受訓的同事,因為有學新知識的機會,都是躍躍欲試,動機很強,因此與訓練人員一拍即合。此外,受訓者用了舊金山的實驗器材之後,回到小城也自動自發地幫忙物色儀器要放哪裡才能比較方便使用,幫了總務長一個大忙。

 

技術轉移有沒有成功,得等實驗器材都搬回小城,重新裝設完成,做同樣的實驗,看跟以前得到的數據一不一樣。不過從準備到學習過程,施與受者都盡力了,這是目前只能做到的事,希望最後的結果與努力能夠成正比就好。

 

(六)新職

 

兩位公司創辦人在宣布關門之後的兩個禮拜就走了,我忖度著,剩下的九位同事可以負責技術轉移,訓練課程結束之後,還有一個禮拜可以幫我整理實驗室和辦公室,打包裝箱。沒想到創辦人要走的那天,凱特告訴我,她找到工作,只能再留一個禮拜就將離開,因此她本來負責的第二個禮拜的訓練課程,就無法勝任了。

 

這是我意料之外的,但是人家找到工作離職,是天經地義的事。凱特的訓練課程,是與帕帝負責的,因此那天的開會,就商量讓其他的人支援凱特部分的課程,和帕帝合作。

 

乍然被告知凱特要離職的剎那,我的腦裡馬上想如何調整她負責的工作,尼克冷笑說:「你知道,這只是個起始,會有骨牌效應的。」我問這什麼意思?他說:「凱特是第一個提前離職的人,其他的人若是找到工作也會陸續離開,你別想著訓練是可以照計劃進行的,到最後還有幾個人留著都不知道。」尼克一手建立的部門被關,心情不好可以理解,但是這樣冷嘲熱諷,一點也沒有建設性。我也懶得跟他爭辯,只是雙手一攤地回答:「我當然了解有這個可能性,真的發生再說吧!」

 

最特殊的狀況是奈拉。

 

消息宣布的當時,她已經懷孕四個月, 受到的影響特別大。她如果接受遣散費,無法支持到產假結束,因此她選擇先接受公司的邀請,五月後到小城工作。我們都心知肚明,如果產假結束她決定離職,大家都能理解,畢竟是權宜之計。我對她得委屈接受小城的工作,十分同情,已經跟她說好,到了懷孕後期需要從舊金山通勤去小城,我會酌量處理,一些時間留在家裡工作,不會要求她天天來上班,畢竟她和胎兒的健康最重要。然而我也慶幸她會來小城,可以指導實驗,這樣起碼科技有一個銜接,成功的機會比較大。

 

沒想到這個禮拜一,也是選擇離職的人工作的最後一個禮拜,奈拉跟我討論小城的實驗計畫時,忽然放下電腦跟我說:「你知道嗎?我也許終究會拿遣散費。」我的驚訝一定都寫在臉上。她十分為難地說:「我一直以為會跟你去小城的,也沒有故意要找工作。但是經過熟人探聽之後,沒想到很快地就有工作了。」

 

聽到的時候心情十分複雜。舊金山的工作機會很多,同事們都已紛紛找到理想的工作,但我一直以為起碼奈拉能去小城幫我去指導實驗。如果她不來,我連最後一個希望都落空了。

 

但是對奈拉來說,這實在是比去小城要理想太多了。如果她接受小城的工作,等孩子生了再找工作,得重新準備面試材料,而新生兒的媽媽應該很難專心準備吧。現在有了理想的新工作,可以放心去生孩子、放產假,實在是太好了!這點我實在為她高興。

 

 一個大腹便便但有能力的科學家,居然這麼容易就找到工作,也讓我對灣區男女平等的實踐能力,刮目相看。雇主知道奈拉的能力強,不計較她只能工作兩個月就得去放產假,畢竟聘請員工是長久的事,不會因為目前的情形就不考慮她。她說面試的過程,雇主不僅推銷產假有多長,還帶她去參觀設備良好的哺乳室。先進的國家本該如此,有如此的實證,讓我對未來有了更好的希望。如果讓我選擇奈拉委屈地來小城幫我忙,或是放心地去新工作,然後生產,我寧願取後者。

 

(七)決堤

 

從接到消息被賦予重任,在危機當中找尋途徑,讓大家既能照顧自己也能夠好好寫報告、轉移技術,雖然壓力重極大,我卻精神抖擻地應付著。

 

訓練開始以後,因為所有的同事都得訓練或寫報告,我就自然而然地擔當起其他的雜務。許多的研究器材都得編列,才能讓小城的同事開始計劃搬過去以後要放哪裏。另外,有一些東西要賣,那要賣給誰呢?從何找起?搬家當天的細節也得跟房東討論。這些都不是我當一個研究主管得做的事,但是其他人都忙,我也只能挽起袖子做這些事。

 

然而我越列清單越沒幹勁,開始起了反感,也對上司不滿,他們宣佈消息之後就把我留在這裡孤軍奮戰,沒有給我多的人力,也不知道我承受的壓力和負擔有多麼重。有一天我又在列清單,胸部悶得難過,忽然間眼淚就掉了下來,自己也嚇了一跳。我想這樣不行,得跟上司講清楚。

 

這段時間我跟丹麥的老闆每個禮拜通話一次,之前我只是報喜不報憂,只報告訓練過程進行得多麼好,但是都沒有提自己的狀態,這次我決定也要講清楚我的負擔有多麼重。

 

前三十分鐘我報告了進展,然後我說,這次的決定有許多沒有思慮周到的地方,希望以現場親自感受的身分,想跟他分析一下。他說當然可以。沒想到我開了龍頭就關不上,講起這段時間孤軍奮戰的感受,說到激動處,眼淚都快要掉下來了。他雖然看不到我,但是想必能感受到我的憤怒與委屈,趕快問我有什麼地方他能做的。放下電話後,他又馬上聯絡了另外兩位大頭,第二天我又分別跟他們談過,不再隱瞞我對他們的不滿。但是同時我也意識到,情緒會如此不可收拾, 其實自己也得負點責任。一開始我以為可以自己來,沒有想要找支援,若是提早開口,他們一定不會拒絕我的。這一點,我也得檢討,以後不要再犯這樣的錯。

 

跟這些大頭們把心中的不滿攤開來講,很像是水壩開始出現了一個裂痕,水開始慢慢滲出來。當晚回到家,想在FB週末照的後院黃花,可是寫著這牆黃花,我的思緒卻飄到這幾個禮拜的感受,於是淚水緩緩流下,再也無法停止。

 

這才明瞭,我的心情這麼差,不只是因為對大頭們生氣。

 

部門要關,也表示我要和這群朝夕相處了一年的夥伴們道別。雖然最後大家都有了好的出路,但是這個能幹的團隊畢竟還是被拆散了。從宣布的第一天,我就自動地扛起了重任,沒有悲傷的奢侈。有時候一感到負面的情緒緩緩襲來,總是硬生生地將之打住。但是距離道別的時刻越來越近,終究無法抵擋心中的不捨,因此在那個靜靜的夜裡,硬生生建起的大壩終於潰堤,我再也不要假裝自己是個堅強能幹的主管,當所有偽裝的面具卸下,我只是個辦公室的一個成員,不想分開的心情與大家一樣。

 

六個禮拜以後,我終於獲得了盡情流淚的權利。

 

(八)我的夥伴們

 

幸好,再艱難的任務,還是有親愛的夥伴們幫著我。

 

克莉絲丁原來的工作除了做研究,還有負責訂購所有器材和辦公室需要的食物。第四個禮拜訓練完她那部分的實驗,她就主動地著手整理實驗室。我們總共有五個實驗室,分散在三層樓,許多抽屜裡都是久已不用的舊用品。她找同事將每個抽屜打開,該丟的丟,該打包的就裝箱。

 

有些不用的器材和家具,我們想要賣給其他的公司或二手貨的商人,克莉絲丁不厭其煩地幫我找到我們當初買的價格,又讓我諮詢要賣什麼樣的價錢。最後一個禮拜,我們得著手將五個實驗室都一一打包,她微笑地跟我說:「不要緊張,五天的時間很多,沒問題。」果然她一手指揮所有的同事,分工合作。大夥們或是爬到實驗桌上卸下機器,或是在灰塵當中邊打噴嚏邊清器材,都勤奮地工作著。星期五我回到實驗室查看,果然一切井井有條。

 

小城的資訊主任,前來舊金山跟我們房東洽詢什麼時候將公司的網路截斷,這個會議一個鐘頭就可以結束的,他卻多待了一天,將所有線路、不用的電腦全部整齊地收好、分箱。這還不夠,他乾脆將整個房間的東西全部出清,已經離職的同事的書桌清箱,連辦公室的櫥窗都清乾淨。他駕著一輛箱型車來,因此我們將一些需要冷藏的實驗材料也請他載回小城的公司。這不是他份內的工作,但是他百里迢迢地前來,挽起袖子打包,一點也不計較。離開前他拍拍我的背,說:「別擔心,我們不會留你一個人孤孤單單地處理最後的事。」 讓我心中踏實多了。

 

明天(禮拜一)是離職同事的最後一天。後來證明,凱特離開之後,除了另一位同事因為健康狀況,訓練完之後就請病假沒來,其他的人都待到最後一天,尼克的悲觀預期並沒有發生。不僅如此,留下來的人都認真地訓練了小城的同事,並且在最後一個禮拜勤奮地清理實驗室,幫了我很大的忙。星期五的中午我請吃午飯,謝謝大家待到最後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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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的午餐)

 

下午三點我們又開了最後一次的會,看看該做的是不是都辦好了。當所有該討論的事都講完,我啪地將筆電的蓋子合起,說:「我有話跟你們說。」某些人發生驚訝聲,以為又有什麼重要的事要宣布。我微笑地說沒有啦,只是一點心裡的感想要跟他們說。

 

這時我的眼睛不爭氣地又濕了,趕快掏面紙,趁眼淚還沒留下來之前,將濕氣先擦掉。

 

我注視著每一個人,從我的大將克莉絲丁開始,對他們這段時間的貢獻一一道謝。新工作有了,還有飽滿的遣散費,他們卻沒有提前離開,並且拋下身段幫我做清潔工或是秘書的工作。他們在最困難的時光,是如此地幫著我。我雖無緣繼續當同事,但永遠祝福他們,也會永懷感激。

 

明天再回到公司,就是與舊金山同事道別的時刻。再過來,需要做什麼事,就得仰賴小城的同事前來幫忙。我想大家都會對我不棄不離,幫我完成最後工作的。而這段時間感受到的,點滴在心頭,我永遠也不會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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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代主管(一:Weeks 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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