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沒想到我的雙城記居然會如此收場...
（一）The best of both worlds
不知不覺地，來舊金山上班已經八個月了，一年的期限過了四分之三。過去的這段時間，我不但吸收新知識，也信任屬下的專業能力，讓他們發揮專長，果然大家都表現傑出，研究進行地很順利。我也不斷地與舊金山部門的主管尼克討論在未來的時間裡，還能貢獻什麼。另外，我們也開始商量等我七月回小城，這裡的團隊應該要怎樣重組才好。
除了工作持續帶給我動力，單身的週間日也過得興致勃勃。每週從小城將週日版的紐約時報帶回舊金山的公寓，早晚都能讀；我也在New Yorker裡找到許多有趣的文章，一併帶過來唸；海明威的戰地鐘聲每天讀一點，無論是男女纏綿或是戰爭的殘酷，都扣人心弦。
我一直是喜愛閱讀的人，但是從來沒有如此奢侈的時間容我靜下心來閱報與讀書，繁多的內容讓我的知識更廣，而許多新領域更讓我有思考的機會，我覺得自己的見識與自省都往前跨出一步。
除了思想有進步，我也在持續的運動課當中喜歡上體力的挑戰，更在雇了私人教練以後，對自己身體的認知也越加清楚，每次運動過後的痠痛只讓我感到成就感，而呼之欲出的肌肉也都是努力的成果。不但一星期兩次的運動課準時報到，我也開始在其他幾日的下班時間去健身房複習老師給的功課，自己鍛鍊三十分鐘到一個鐘頭，充分享受鍛鍊核心肌群的成就感。
週間日努力工作，並訓練體力及享受晚上安靜的閱讀時光，不知不覺地就到了週末，四十八小時在家的時間，享受家人相處的溫馨，也盡力為他們加餐飯，煮了下禮拜的菜以後，就又到了回舊金山的時候了。
我覺得自己真幸運，雙城之間最好的時光都被我佔用，忍不住幸福滿溢地跟V說：「I have the best of both worlds.」
可惜月有陰晴圓缺，又或者是物極必反？如此的幸福感不久就全盤被打翻。
（二）晴天霹靂
那是個週末長假，我特地在小城多待一天舒緩一下心情。沒想到接到長官從丹麥打來的電話，告知要將舊金山這個研究部門關了。他們兩星期前來舊金山視察的時候已經跟辦公室的負責人尼克說了，並邀請他到小城的分公司擔任其中之一的主管。可憐尼克不能洩漏這個消息，表面還要若無其事地處理公事，心情糾結可想而知。
長官會打電話給我是因為獲知尼克決定離職，得開始跟我商量如何告知組員和後續工作。
總公司將提供每一位組員去小城的分公司工作的機會，這裡的研究計畫也會完全轉移到小城公司。雖說沒有人因為公司關閉而被解職，但是若他們不願搬去小城，就只能領遣散費，原來工作好好的，忽然要面對這麼突然的消息，打擊一定很大。
星期一被告知這個消息，星期四長官就從丹麥飛來當面宣布這項消息。這當中明明心知許多工作一定會停頓，還是帶領團隊繼續進行研究計畫，實在不好受。這樣撐著撐著到了星期四的早晨，辦公室的人乍然見到長官出現，就知道一定沒有好消息。長官尷尬地跟大家一一握手後，直接切入正題。他說明這個決定的原因，也表示讓大家的工作及生活將受影響十分抱歉，會盡力幫助大家度過這個難關。
同事們震驚與失望的表情溢於言表，我看了很是難過。待到尼克發言，他激動地向大夥道歉（雖然這是總公司的決定，不是他的錯）。這個團隊是尼克和合夥創辦人一同建立起來的，眼看如此被拆散，心中一定既抱歉又難過。尤其經過兩個禮拜無法與人分說的壓抑，此時整個爆炸開來，在場的同事被他感染，紛紛掉下眼淚。
宣布結束後，我和尼克會同長官和人事室主任到會議室將每位同事分別請進來，給他們來小城工作的雇用書，或是若他們不接受，則有另一份遣散書。因為大家還在震驚之下，所以問問題的人不多。大頭頭長官第二天還在，尼克宣布當天會議後大家就可以回家，第二天是星期五也讓大家放假一天，若有問題要問長官再來辦公室就好。
我在會議室中時而聽到外面傳來的嘻笑聲。這個團隊的年輕人們平常總是愛開玩笑，值此打擊之下，還是以幽默來打散沮喪的氣氛。人們總是有抗壓的能力，此時也不例外。
第二天雖說不用上班，兩位工作勤奮的同事還是來了，繼續辦公。另外有疑問的幾位同事也與大頭頭會面，進行接洽。尼克在宣布消息之前一直與我配合無間，但是自從消息宣布之後，他的態度卻明顯轉變，因為他已決定離開公司，除了還將屬下的未來放在心上，如何對總公司交代，對他已經不重要了。
當我與大頭頭握手告別，才乍然理解，未來這幾個禮拜的技術移交、安撫同事，以及關門搬家的種種事宜，只能由我來領導，已不能仰賴尼克幫忙了。
（三）責無旁貸、步步為營
尼克要求同事們星期一回來上班，十點有一個會，商量未來該做的事。我想，大家無心辦公，我得點出明確方向才行，因此週末就做Power Point，決定先告訴大家，我能理解未來幾個禮拜大家都會擔心未來工作：在灣區找工作，尼克有很多人脈，他可以幫忙，如果考慮去小城工作，則可以與我商量，我們都會盡力幫忙。
然後我介紹如果去小城工作，研究計畫的範圍是如何，如果在小城定居，又是怎樣的型態。我特地去以前的相簿找到以柔小時候跟爸爸騎車上學，或是跟Benny滑輪鞋的照片，另外秋天去坐拖曳機（tractor）的照片，也點出小城的溫馨。
再來就是訂定未來兩個禮拜的目標。因為我們無法確定多少人會選擇去小城工作，所以會讓小城公司的同事過來學習。但是先得靠舊金山的同事擬好訓練課程，並決定要花多少時間訓練。我需要他們星期一就訂好計畫，這樣我才能跟小城的主管洽詢。
雖然計畫擬好了，但是星期一舉行會議卻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
大家雖然都來了，但是心情仍然不好，我在前面講話，許多人頭低著根本不看我，從來沒有主持過這麼低潮的會議，但是只能力圖振作，講該講的事。只有幻燈片到了小城照片，我說如果想坐拖曳機可以來小城，並點出以柔穿著滑輪鞋，卻讓Benny拖著走，害他舌頭都伸出來了。只有此時換來一些友善的微笑。
這個會議不長，我將大家分成幾組，請他們當天把訓練計畫擬好，下班以前告知我，其他時間我就讓他們自由活動。尼克警告我大家無心做事，得有更詳細的指示才行。但是我信任這些同事，他們平常最會計畫，比我還厲害，如果要我畫框框，還不知從何開始。
當天大家分散工作，到了下午我把一頁頁的計畫書打開，果然十分周詳。這是個工作效率很高的團隊，就算情緒再低落還是好好地將計畫寫出來了，讓我鬆了一口氣。
星期二早上我又召集大家開會，把前一天的計畫全部攤開來看，然後在白板上把訓練時程擬好。看到前一天大家情緒低沈，我決定不要在下一個禮拜就讓小城同事過來，第一是因為準備訓練需要時間，再者大家還在難過的情緒當中，這段時間最好不要有外人來打擾。因此當天我跟大家約定，這兩個禮拜當中大家準備訓練、寫報告，並且思考未來的路，訓練等兩個禮拜以後再開始。這是第一次我看大家點頭，終於不是冷漠地對待，可見給他們療傷的空間再來談未來的計畫是對的。
我放眼未來只見萬事待舉，又完全沒有頭緒，也只能一步步來。訓練的課程擬定好了，馬上拜託小城的主管們幫我「物色」適合的人選，看他們的個人狀況能不能允許來舊金山兩三個禮拜，再來就是請秘書找他們的住宿。科技轉移的人選鎖定好了，開始列單子將所有的儀器和辦公室的家具都統計好，另外也與房東接洽了解要搬家的條件。
這段時間我的角色有些尷尬。同事們雖然知道關閉這個部門不是我的決定，但我是唯一不受影響的人，並且代表公司，所以我忽然成了「外人」。這個團隊的感情很好，遇到這個打擊，他們三三兩兩地都會約出去吃飯或喝咖啡，或者一起去樓下的健身房運動，彼此加油打氣。我也不去打擾他們，只是悶頭做我該做的事。直到第一個禮拜的最後幾天，我看大家心情比較穩定了，才開始試探地找他們單獨談，問他們還好嗎？有沒有我能幫的地方。他們也都禮貌地對待我，見到他們都成熟地面對該做的決定，我也放心多了。
第一個星期五下班，大家出去喝酒，還把原始的創辦人找回來，我本來覺得自己是外人，本來想去露個臉就讓他們自己去聚，但是因為氣氛協和，不覺得有必先走的必要，就留下來聊天。我想幫大家照相留念，但是他們馬上叫我加進來，反請尼克的太太照相，我也就開心地跟大家合照了。
下一個週末我又繼續埋頭工作，小城的資訊與設施主任也都來舊金山的辦公室勘探，未來會幫我處理相關的搬家事宜。見到昔日的同事，就像遇到同鄉一般地親切，他們都告訴我，背後有他們撐著，不要擔心，在在讓我感到溫馨。
這個突來的變化，測試著我二十年來累積的能力。不只得靠有條理的思路，也得考慮如何對待同事，對人對事都需要拿捏得準才能達成目標。前八個月在舊金山的辦公室與同事累積的情感，和他們對我的信賴與尊重，在這個危機時刻都發生了正面的作用；另外，在小城多年來累積的人脈，此時也成為我最好的靠山。因此雖然得處理這些挑戰，我也十分感激地利人和，讓我能一步步穩定地往前走。
（四）照顧自己
兵荒馬亂的幾個禮拜，所有的規律都被打亂了。從來不曾缺席運動課的我，兩個禮拜沒去上課，個人的運動訓練平常在午飯時間，但是我擔心同事需要跟我聊天的話，我不在場不好，所以也放棄了。每天得應付同事的情緒起伏，又有一大堆陌生的工作計畫，我只能用每天上下班走路的時間讓腦袋舒緩一下。直到兩個禮拜後的一天，大家早就離開公司，我的工作告一段落，才換了運動服去樓下運動。剛好見到兩位同事運動完正要走，於是我們彼此鼓勵，越是焦慮，越要運動。等我運動一個鐘頭再走半個多鐘頭的路回家，洗個澡熱個菜，幾乎都要到晚上八點才吃飯，不禁自嘲真是成了都市人了。
雙城記的時光，我一直喜歡單身自省的日子，直到此時才懷念有家人的日子。雖然每天過得辛苦，如果晚上能夠回家有個擁抱，說說心，可能會好過一點。然而這裡只有自己，有時感觸很多，但是V晚上要交響樂團練習，我也擔心晚上講得太激動會睡不好，因此也不急著找他講話。只有幾次趁上班或是下班走路的時間跟他聊一下，然後又一頭栽進工作當中。
這時我也慶幸，這幾年來的修鍊畢竟到了成熟的階段，在沒有頭緒當中理出條理，一步步解決問題，不會焦慮。另外，年輕時非找人傾訴的狀況也沒有了，我怡然自處，乖乖運動，回到家一樣讀報看書，也睡得不錯。記得爸爸以前跟我說過，他當校長的時候責任重大，然而無論做了什麼重大的決定，從來沒有因此睡不好的狀況。我睡飽起床後，輕輕地跟自己說：「我真不愧是爸爸的女兒呢！」就這樣，又精神奕奕地上班去了。
這個禮拜尼克已經離職而去，整個舊金山的辦公室歸我所管，經過兩個禮拜的調養，大家的心情好些，有些人也已經面試了好幾家公司，到底最後有多少人留下來，還是未知，不過我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昨天是第二個禮拜的最後一天，也是我接手當末代主管的第一天，下午三點將大家召集起來，就著我在白板上寫的計畫一一解釋，並找人志願接工作，未來的幾個禮拜就照計畫進行了。
過去這三週感受的經驗真像是一年那麼長，每一個環節都在考驗我的能力。幸好我有健壯的身體，條理分明的組織能力，還有友善的同事們鼎力相助，只要盡力，希望會有最好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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