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故事

爸爸喜歡新鮮的事，媽媽則是需要規律的生活，兩人興趣不同，很難配合。我常鼓勵爸爸自己出去走，不一定需要媽媽陪，但是他說沒有人陪不好玩，有些地方可能媽媽也不放心讓他自己去。那時候我就暗自下決定，等我回台灣，陪他到處去走走，也可以去餐廳嚐新。

沒想到因為疫情的關係，為了保險起見，去餐廳吃飯是不可能的了，幸好還是可以出去走走。

弟弟雖然週間日忙碌，到了週末會問要不要開車出去玩玩，我就厚著臉皮答應，這樣子也能讓爸媽出去兜風。

一個週末，弟弟開車帶我們去北海岸，到了富基漁港下去走走，還到了婚紗常來拍的岸邊，我們也順便羅曼蒂克一下，亮麗的陽光下，也見到了粼粼波光。回家前我們應景地去買了十八王公劉家肉粽回家吃，以前爸爸都會特別開車來石門買，現在托弟弟的福，正好買回家吃。

剛好那段時間，弟弟和弟妹的建築設計公司應邀參加中正紀念堂轉型設計展，和另外三家公司發表設計，意圖刺激出一些思考和辯論。展覽在松山菸廠舉行，我就慫恿跟爸爸去參觀，捧捧場。弟弟聽了，提議他和弟妹帶我們去，順便去參觀最近擴張的公司辦公室。媽媽怕會累，沒有同行。

爸爸只要在車裡，都是興奮地東張西望，問很多問題，畢竟最近都是坐捷運，很多開車才會經過的路線已經很久未見。松菸裡也有許多文創作品，都十分有趣。

弟弟細心地將每一份設計都講解給爸爸聽，爸爸聽得津津有味，相信心裏也是十分驕傲兒子的成就。

後來弟弟又載我們去參觀他和弟妹合開的建築設計公司，爸爸興致勃勃地讚嘆最近擴充的辦公空間，他們也詳細地解釋最近幾件計畫的模型，爸爸站在獎盃前方，驕傲、欣喜交織的表情溢於言表。作為兒女的，只要不讓父母操心就是很好的貢獻，但是若有讓他們驕傲的成就，那就又更好了。我一路當照相師，也錄影新公司的內部情形，回家分享給媽媽，讓她也跟著高興。

除了週末隨弟弟開車兜風，平常時間，我也跟爸爸出門逛，媽媽喜歡過著規律的生活，太常出去會累，因此就沒有邀她，皆大歡喜。

從防疫旅館回家後第一天，下完班我就跟爸爸去淡水河邊走，我揹著單眼相機，見到適合的地方就將相機在適當的高處擱著，設定時來自動照相，不用麻煩陌生人就可以合照，我還幫爸爸跟觀音山合照，貼出去後大家都說讚，真得意。

那天走得有點遠，而且天氣熱，爸爸卻不願意脫夾克，他走到後來有些腳步蹣跚，回到家，只見他跌入沙發，嘆了好大一口氣。第二天我問他要不要出去走路，心想他可能會想休息一天，沒想到他不但一口答應，還問媽媽可以去哪裡走，他的志氣真是堅強。

因為前一天蠻累的，我們就在家附近走走，順便去巷子裡買蕃薯。跟這家買現烤的蕃薯已經買了幾十年了，以前賣的老先生過世，現在由他兒子接棒，只有蕃薯的香甜滋味不改。我們回到家，將報紙鋪在地上，就可以將蕃薯皮丟到報紙上。剛烤的蕃薯很燙，呼呼地吹著邊咬著吃，我從小就是這樣吃蕃薯，是美好的滋味，也是幸福的回憶。我想幫爸爸照相，他卻建議像昨天那樣自拍，於是我就將相機設好，照了一張父女合吃蕃薯的照片。

後來我不用上班了，時間更自由，下午三點以後我們就會出去走路。有天我們坐捷運到紅樹林站，再換輕鐵去漁人碼頭。這趟車爸爸是坐過的，但我沒這麼去過，他特地陪我。我們又用了自動拍攝的功能，合照了一些相。其實從淡水到漁人碼頭，不過十幾二十分鐘就到了，但是繞路去紅樹林，輕鐵班次不多，又晃晃蕩蕩地開得很慢，幸好父女有的是時間，還是玩得很開心。

那次輕鐵讓我見識到淡水新市鎮，我對新的開發市區十分不熟，剛好五叔嬸幾年前搬到那裏，我藉機央求能不能跟爸爸去叨擾，趁機認識附近的環境。於是某個下午，我們倆坐公車去，五叔嬸在家附近的站牌等我們，見到了富麗堂皇的高樓，新的小學，以及淡水區的行政中心都在那裡。後來五叔又開車帶我們去附近繞繞，不但開了眼界，也多了與五叔嬸相處的機會。

有一次爸爸帶我坐公車到淡水國小附近的站下車，我們朝著斜度很大的坡走上去，看見小白宮，好奇就進去走走，經過姪子的小學，看到小朋友在外面打籃球，沒想到居然見到姪子，趕緊開心地跟他揮手，真是太巧了！

我們散步的時光也帶出一些人情味的故事。

有一次我們經過路角一個只有衣櫥那麼大的修鞋店，裡面只容老闆修鞋，外面兩位不知是朋友還是顧客，坐在板凳上看老闆修鞋，邊聊天。爸爸湊過去，舉起他的拐杖說：「前面的橡膠磨損了，你可以修嗎？」老闆搖搖手說無法幫忙。我們正要離開，坐板凳的一位女人忽地主動拉起了爸爸的拐杖，說：「你去買橡膠頭換就好了啊。」我們問要去哪裡買，她說：「我家有。上次多買了幾個，我明天拿來給你。」爸爸說：「你放老闆這裡好嗎？」女人豪爽地說：「好，沒問題。」

第二天傍晚和爸爸出去散步，先拐去昨天的修鞋店，看那位女人有沒有真的留橡皮墊裝爸爸的拐杖。遠遠地就看她如昨天一樣坐在店外。果然她說話算話，帶來了換裝的橡膠。修鞋老闆接過了爸爸的拐杖，可惜套不進去，要大一點的。於是她細心地教我們怎麼去某家五金行，説叫老闆當面換就好，一個三十元。她指著我說：「讓她去就好，你在這裡坐著等。」她一定是好心，想說腳程遠的讓年輕人去辦就好，殊不知爸爸的腳力跟我一樣好，而且我們還要去不同的地方玩呢。

我們謝過她後，繼續往前走，果然看到那家五金行，問了老闆，原來這些橡膠墊放在櫃子下方，沒有問還找不到呢。老闆拿了爸爸的拐杖，翻找了一會兒，找到適合的幫爸爸套上，大功告成！而且果真像那個女人說的，只花了三十元。爸爸如釋重負地說：「還好換到了，否則經過教室，拐杖聲那麼大，真不好意思。」原來他念茲在茲地是不想讓磨出金屬頭的拐杖聲叨擾別人，他就是這麼體貼。

兩個禮拜多的時間，我們父女就如此地走了許多地方。有時候覺得爸爸的腳步變重了，就放慢腳步，總是走得回家。爸爸說他自己散步，知道什麼時候回頭，但跟我走，因為不確定我想走多遠，比較不好控制。其實我也沒有一定要走多遠，爸爸客氣地不說要迴轉，也許就走遠了一點。他說：「也許我的體力不夠，但是我的氣力絕對夠。」他說氣力的意思，就是意志力。

返美前一天，爸爸選擇去走紅樹林的步道，臨走前能再看一次觀音山，讓我在心中偷偷地歡呼。那天的山清清朗朗，像極了父女同行的明亮心情。我們不時停下腳步，對著青山比劃著各自心中的觀音姿態，累了就歇一會兒，休息完了再走，我還特地跟爸爸與觀音山合照了一張自拍。等走到紅樹林的捷運站，我們就坐公車回家了。

那天晚上我將父女的自拍貼到臉書上，上面寫著：「雖然明天才要離開，但是我已經開始想家了。還好，總有這座山在這裡，在河的另一邊，爸媽仍會繼續健康地生活著。如果想家，我可以將這張照片拿出來，看看觀音山、爸爸、和我，回憶這段幸福的時光，然後期待下一次的相聚。」

我在FB上書寫的時候，爸爸也坐在客廳，我貼出去以後就拿筆電去給爸爸看我的貼文。爸爸慢慢讀，我坐在沙發上一邊隨著唸的時候，眼淚就止不住地往下掉。爸爸說：「原來你坐那裡就是在寫這個呀？隨手寫就這麼感性喔？」我用手揩著眼淚，不敢回答，否則就會有嗚咽聲。

（我是這麼坐著給爸爸看貼文的，不過這張不是最後一天照的。）

相聚就會有分離，這種矛盾的感受，離家的孩子們最了解。然而兩個月後的此時，看著一張張父女同行的照片，還有不同角度照的觀音山，只覺感恩。縱使聚散無常，但是我們相聚的時候，都是抓緊每一分鐘，不斷地將腳步邁開，去見下一個美麗的風景，這樣子也就沒有什麼好遺憾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