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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十三日，V的節食生涯起步，未來的六個月當中，不得接觸真正的食物，每天只能吃八百到一千的卡洛里。如何將嚴格的節食條款，落實到現實生活中，成為最大的考驗。尤其沒多久，就是美國最大的兩個啖食節日：感恩節和聖誕節，該怎麼面對呢？
所有“學員”每禮拜二的四點以後得先去門診，量體重、血壓，並且跟醫生短暫面談，每隔一段時間也要抽血，確定營養沒有問題。量血壓和血糖的目的，是要學員親眼見到減重的益處，即使節食辛苦，見到健康情形逐漸進步，就是最大的動力。跟醫生面談後，還有一個鐘頭的課程，由專員上課，一方面讓學員交換減肥的感想，也讓他們發問，最後才講解其他必知的常識。每個禮拜都去報到，有好的結果能振奮人心，若是碰到瓶頸也能當場討論，馬上補救，才是減肥最有效率的方法。
學員們男女人數差不多，但有些人是第二次加入。他們以前減肥成功，但是體重漸漸回來，趁還沒有爬回原狀，趕快再回來加入計畫，重新減肥。但是醫生苦口婆心地說，第一次進入ketosis（燒脂肪而非分解碳水化合物）最有效，如果ketosis結束了要再回去，通常要多花一段時間才能重新進入那個代謝狀況。言下之意就是，進入了ketosis就最好堅持到底，否則重新來更困難。
V第一天上完課就帶回許多盒的食物粉，有不同口味：檸檬、巧克力、草莓等等的人工調味。我嚐過一點，實在太甜膩，還好喜歡甜食的V還能適應。有幾包多加纖維，也得吃一點。第一個禮拜，忽然間少吃那麼多卡洛里，讓他很不舒服，感到暈眩虛弱，不過他不是個喜歡抱怨的人，只是默默忍耐。實在不舒服，就喝一碗雞湯。缺少卡洛里，他也變得很怕冷，睡覺時得多加一床被子，衣服也多穿許多。他平常身體溫熱，我冷的時候是最好的暖爐，現在卻變得比我怕冷。
食物粉能有不同的吃法，泡稀一點當奶昔喝，也可泡稠一點放碗裡舀來吃。比較有功夫的人也可以做成餅乾，起碼感覺有吃到固體食物。V沒有那個閒情，只在奶昔和糊之間換著吃。這些都是甜的，難道沒有鹹的口味嗎？有是有，不過是番茄湯，V一向不喜歡喝湯，更不愛吃番茄，因此作罷。我覺得這些都是喝冷的，尤其是冬天，太令人沮喪了。不過對他這倒沒什麼，他甚至每天會把碗先放到冰箱裡降溫，覺得這樣檸檬糊會稍微好吃點。西方人喜歡吃冷食的這個體質，倒是挺適合這個節食計畫。如果是我，光想熱食就想死了。（巧克力口味倒是可以做熱可可，但是V不喜歡。）
某些口味V能忍受，但是有個香草口味實在太難吃。計畫人員說可以允許加幾勺無糖的糖漿，他興致沖沖地去超級市場買了好幾瓶，希望找到某個滋味的糖漿可以調出好一點的味道。但是那兩個禮拜他的體重忽然停止下降。有天他上課回來，憤怒而沮喪，原來兩個禮拜以來他只降了一點五磅，輔導人員問他是不是沒有照計畫的食物吃，他們不試著幫他找出原因，反而馬上質問他是不是吃了別的東西，讓已經受罪許久的他，又惱怒又委屈。這是他第一次顯出洩氣的神情，憤憤地說：「我這麼辛苦如果還沒有成績，就不要繼續了。」我十分同情，真的，如果那麼努力還是無法減重，起碼試過了，也不會勉強他。不過我也溫言安慰，減重總是會有持平降不下的時候，只要整個來說都是持續的慢慢往下就好，不要太在意某幾個禮拜的成績。
V的猜想是，雖然糖漿的標籤寫是無糖，但只是在偵測的解析度以下，不表示完全沒有糖分，因此雖然有讓食物好吃點，還是決定停止用糖漿。也不知道是不是那個原因，體重又開始往下掉了。
（剛剛求證，現在其實還是偶爾加糖漿，似乎沒有問題。）
（剛剛求證，現在其實還是偶爾加糖漿，似乎沒有問題。）
V需要忍受難吃的合成食物，應付身體的不適，而我跟以柔仍然正常的用餐，溢滿香味的廚房一定引起他對食物的渴望，卻得強自忍受。長期沒吃食物，讓他的嗅覺更加敏感。有時早餐我們蒸饅頭或是烤bagel，他下樓煮咖啡的時候會說，廚房實在太香了。我不解的說，麵包饅頭能有什麼味道嗎？他苦笑地說：「你知道麵粉的香味有多麼誘人嗎？」
有些丈夫在妻子接受化療之時，剃光頭已示支持。V走這麼艱難的路，我和以柔卻仍然三餐照吃，無法給他什麼實際的支持。不過我盡量不煮V最愛吃的菜，例如加培根的絞肉或炒麵，因為培根的味道太強，讓他聞實在太殘忍了。相反的，我開始煮一些他不吃的台灣菜，例如煎豆腐等等，才不會讓他太難受。
我們商量是否他要跟我們一起吃晚飯，畢竟看別人吃飯實在太痛苦了。他卻覺得晚餐一向是我們家人相聚聊天的時間，不願意因為他的節食計畫就剝奪這個寶貴的時光。我很佩服他心中那麼渴望美食，飢腸轆轆下，還願意跟我們坐在一起用餐。我和以柔試圖聊其他的事，從頭到尾不敢對我們吃的菜發出讚賞的滿足聲。V也瞭解我們的用意，吃完他那一碗檸檬糊，常會故意發出嘖嘖的好吃聲。
（我跟他說在部落格寫他的節食紀事，晚飯時要求照相，他的笑容當然是故意裝的。）
於是他的節食路黯淡地持續進行。他已經習慣每天只吃四包粉，喝很多水，偶爾加一杯雞湯。因為他還是常會感到飢餓，醫生讓他試一種抑制食慾的藥。這藥的副作用是嚴重的頭痛，剛開始只能吃一點點，確定沒有太大的副作用才繼續吃。但是V卻常感到噁心，他無奈地說：「想要吐，自然就不會想吃東西了。而且這些合成食物都不好吃，也讓我沒有想吃的慾望。」
減重的代價很大，只是我希望他的艱難旅程是單程的。結束了以後，希望永遠不需要再走一次。
十一月初，通常是我發通知請好友來吃感恩節大餐的時候。我請V問醫生，能不能‘特赦”吃感恩節一餐？我的想法是，只要不吃太多，避免太油膩的食物，應該影響不大吧？結果答案是完全不准。理由是他的新陳代謝已經調整完成，如果加入其他成分，即使只有一點點，身體去燃燒脂肪的代謝就會變化，又得重新來。V已經見到減重的成效，自然不願意為了一餐而破壞持續的進步。
我想到感恩節一整天烤火雞家裡都充滿香味，實在太折磨了。晚上大夥吃大餐，對他也很尷尬。我說：「不然今年不請客了，我們一年不吃火雞沒關係。」以柔聽了臉色大變，不過還沒等她抗議，V已經搶先說：「不行。不要因為我的關係，改變這麼久以來的傳統。你的朋友和孩子們都期待吃這一餐，如果你不想做菜那是你的選擇，但是不要用我節食的原因而取消這一年一度的大餐。」這時以柔才喃喃的說：「對呀，我很盼望吃感恩節大餐呢。」
我理解V不願意大家為了他改變計劃的心意，而且他說的也對，孩子們老早就盼著來吃這一餐，前一陣子碰到乾女兒，她已經在說到時候要吃玉米等等，聽得出她充滿期待的心情。於是我就將邀請函發出去了。
V決定客人到了以後，他可以負責招待，不過他若是得看我們大嚼大嚥，情何以堪，因此用餐的時候他就去樓上書房，等我們都吃完了他再下來。他還樂觀的說：「這樣也好，你們吃飯的時候，可以全程說中文，不用顧慮我。」請客前兩天，我發了一封信給客人們，說明V正在節食的狀況，希望大家能夠支持他的努力，到時候不要勸他跟我們用餐，也不要討論太多他的減重情形。我的朋友們都相當理解，進屋以後與V對談如常，只有跟我在一起時才偷偷說V變瘦了，精神感覺好很多。平常都是V切火雞，這天就由朋友的先生操刀，否則若是讓吃不到一口好菜的V來切多汁的火雞，太殘忍了。一桌擺滿豐富的菜餚之後，他很有風度的來幫我們照相，才輕輕地說：「你們用餐愉快。」就上樓去了。
吃飯一個段落，我去書房看他。他的房門是關著的，正戴著耳機聽音樂，一邊辦公事，試圖不想著樓下的歡笑，難為他了。一直到十點多，甜點都吃完了，他才下來加入我們的談天。客人離開之後，我捏捏他的手臂說：「You survived.」他說：「你怎麼知道我撐過了？」這不表示他忍不住吃了不該吃的食物，我想他指的是這一晚受到的折磨。
原以為感恩節的考驗已經結束，但是接下來的兩晚我跟以柔都吃同樣的菜餚，V得眼睜睜地看著。我後來又決定把雞骨拿來熬湯，沒想到水氣帶著雞湯的香味瀰漫全家，比感恩節那天烤雞更誘人。V可憐兮兮的說：「You are killing me.」我連聲道歉，但是他隨即理性地說：「上課的時候，講員就萬分叮嚀，感恩節不是一天的事，而是一個禮拜甚至更久，因為剩菜有時候比當天的菜更好吃。」果然，我跟以柔吃了一個禮拜的火雞肉三明治當午餐，但是冰凍庫裡還有好多雞胸肉，怎麼解決呢？我找到一個Turkey tetrazzni的食譜，用先把雞汁勾芡，加入洋蔥和洋菇，然後把火雞肉丟進去熬，最後將寬麵（egg noodle）丟進去，加上起司放到烤箱裡烤。我不好意思地地對V說：「因為你不能幫忙吃，反而讓我找到這麼多不同的火雞吃法，你卻不能分享，真是抱歉。」他輕鬆的說：「沒關係，這只是暫時的，希望明年我就可以吃這道好菜了。」
（Turkey tetrazzni）
在以前的一篇“感情與理智”，我寫過V的條理分明、理性堅強的個性。在這次的減重行動中，他這個優點更加凸顯。平常都要喝一點酒的人，又那麼愛好美食，說停就停，每天吃一樣的合成食物，他卻沒有一句抱怨，神色平和，好似沒事似的。他不舒服的時候會比較沈默，如此而已。我問他是怎麼做到的，他聳聳肩說：「反正別無選擇，做就對了。」
對許多人也許是情緒、生理、心理都難應付的過程，他卻因為明白這是非做不可的事，就事論事，不加入無謂的情緒，作為他的家人，我們受惠良多。這個聖誕節，我和小姑的伴侶丹妮絲出去吃飯，她說，本來有些擔心他會不會因為在節食當中，脾氣特別不好（V發脾氣的爆炸性是眾人皆知的），結果完全沒有。我餓的時候，總會特別焦躁易怒，V卻能夠控制他的情緒，不將自己的挫折感發洩到別人身上，讓我們很敬佩。
感恩節過後，十二月初我們過了一段平靜的時光，但是不久又要面對聖誕節了。
聖誕節比感恩節更棘手，因為在公公家過的節，除了吃還是吃。這是V最喜歡的節日，因為可以吃到家傳的威士忌蛋糕、濃濃的巧克力、蘋果蛋糕，還有濃濃奶油烤出來的nuts and bolts（見“冬至日記 ”），這些以前是婆婆的專屬工作，現在由丹妮絲負責。我很早就通知丹妮絲，說明今年的情形，請她不要做太多，因為V不能吃，也藉由這個機會跟V的兩位妹妹說明他的情形。至於公公，則一直都沒有機會跟他說。（其實我常常跟公公打電話，不是沒機會，只是因為這個決定是我軟硬兼施把V“逼”去做的，心裡有罪惡感，不知道怎麼跟公公說。我叫V找機會跟爸爸說，他卻遲遲沒說。）
聖誕節轉眼到了，V把大包小包的食物粉裝到行李箱裡，至於在飛機上的食糧，則靠snack bars，這也是食物的選擇之一，兩條bars算一包粉的份量。計畫人員鼓勵他們隨身放幾包，才不會在外肚子餓沒東西吃。另外就是帶了水壺，在飛機場裝水，這樣在飛機上也不需要飲料了。（這個計畫允許無糖的飲料。醫生說每個人對無糖飲料的反應不同，有些人也許會因此少掉一點體重，但是因為吃的東西太枯燥了，因此允許學員們偶爾喝一點無糖飲料。）
這段時間，V最想念的就是關於麵粉類的食物，例如麵包、義大利麵。以柔的生日我們去買Dunkin Donuts帶回家一起吃，剩下吃不完的就拿到冰冷的車庫儲藏，V得靠很大的意志力才不去碰；另一個早上我們去吃專賣店的bagel，順便買了半打回家，帶上車才發現麵包香洋溢全車，實在折騰人。有一天公公在廚房吃玉米片配guacamole，邊喝我配給他的雞尾酒Margarita，V啜著一罐無糖飲料陪爸爸聊天。不知情的公公隨手將玉米片推向他，問他要一點嗎？我的心快要跳出來，只見他鎮靜的說不。
後來V跟我說那是最接近“犯規”的時刻，好吃的零食觸手可及，卻要不為所動，實在是意志力的大考驗。
感恩節時，V主動要求不跟我們一起吃，但是在公公家，只要晚餐時間到了，他就坐上桌跟我們一起用餐，因為他認為這是家人聚餐，不應該缺席。他的妹妹們也問過要不要改變用餐的方式，他還是一句老話：「不要為了我而更改傳統。」
我在農夫市場買到墨西哥烤的green chili，回來做green chili stew，配的tortilla，是V想念的麵粉食物之一。以柔生日那天，V的小妹派蒂和丹妮絲下班了過來吃晚飯，我特地做了受歡迎的瑞典肉丸（見“婆婆的廚房”），配炒蔬菜和馬鈴薯泥，這也是V平常最喜歡吃的菜。V坐到餐桌最遠的一邊，還是吃他的檸檬糊，通常他沒幾分鐘就吃完了，只能繼續看我們吃，不過他的神色自若，偶爾也加入大家的聊天。
聖誕節那天是大餐的重頭戲，我是主廚，平常他都會進廚房幫忙，但是這次他從頭到尾都在客廳，盡量不進廚房。我負責烤牛肉（prime rib）很多年了，已經摸索出調節火候、掌控牛肉熟嫩的訣竅，今年烤出來又嫩又多汁。到了切牛排的時候，我請派蒂過來幫忙，否則平常都是V切。切完牛肉，大妹凱西跑過來偷吃點。廚房的佳餚總是會吸引家人過來，這也是聖誕節其樂融融的重點，可惜今年V都得避而遠之。
今年煮的菜都很成功，牛排熟度恰當，嫩又滋味無窮；用奶油和牛奶煮出來的玉米很甜；豌豆是用培根炸出來的油炒，加上shallot（很小的洋蔥），最後丟進煎地脆脆的培根，好吃極了。其實豌豆本來是要跟義大利醃肉炒，但是在市場找不到， V建議我買培根，果然搭配起來是極佳的組合。麵包是在公公的城市才買得到的，烤五分鐘就可以吃，外脆內軟。這個麵包也是V選的，他知道什麼食物好吃，帶他去買菜絕對沒錯。
大家吃的津津有味，紛紛舉杯謝我，我也很開心，但是不敢太稱讚盤裡的菜，怕坐在我旁邊的V會難受。後來檢視照片，發現都是從他座位的角度照的，這就是他整個晚上得面對的菜餚。
（這一張的下角可以看到V吃完的空碗，大約五分鐘就解決了吧，但是他還繼續看我們喝酒吃肉。）
晚飯後，我找到一個空檔給他一個大大的擁抱，在他耳邊說：「You did it！」他委屈的說：「我再也撐不過另一個聖誕晚餐。」我說：「我知道，明年就恢復正常了，好嗎？」
那天晚上我先上床，換衣服的時候聽到客廳裡父子正在聊天，原來公公終於看出端倪，剛好V正在吃他的snack bar，於是他問了心中的疑問。V一五一十的述說他的節食計畫，說目前已經減了四十磅，等達到目標還要如何注意飲食等等。我把耳朵靠在房門偷聽他們的對話，忍不住微笑，這對父子，許多事都心照不宣，打開心門時卻特別真誠。
二十七號的中午，我們啟程返家。外表平靜無波，但內心一定是動盪不安的聖誕節，終於平安無事的度過了。
在飛機上，我拍拍V的手臂，說：「恭喜，你成功地全身而退了。」他詭譎地對我一笑，緩緩地將手伸向前座，啪地把桌子扳下，只見桌子穩穩的平放在他身前。我啊的一聲掩住嘴：飛機的桌子！就是九個月前我們去旅行，他的桌子放不下來，讓我難過、憂慮，才會產生這個減重計畫，沒想到現在桌子已經可以放下來了！對平常人多麼微不足道，在他卻是個重要的里程碑。我舉手跟他擊掌道喜，他比著腰部的安全帶說：「上次坐飛機，我的安全帶拉到底， 才勉強扣得上，你看現在這樣。」現在扣了以後還剩下蠻長一條呢。
這是兩個半月努力和忍耐的結果，不過未來還有更長的路得走。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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