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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要出差了,只去舊金山兩夜。早上以柔扶著腳踏車準備去夏令營。我想著今晚見不到她,特地走出門送她。以柔的新腳踏車終於換到成人的尺寸,我心念一動,衝回家拿照相機,出來幫她照一張。
我走到路上,想再照一張父女並肩騎車的模樣,傻Benny以為姊姊要帶他出門,也跟出來。我離開一段距離,舉起相機,卻發現以柔扶著腳踏車站著不動,垂頭看地上,忽然大滴大滴的淚水滑下來,雖然我們隔著一段距離,晶亮的眼淚卻清楚如在眼前,順著低下的臉直接掉到地上。
我將相機快速地塞到口袋走向她,她也離開腳踏車,上前抱住我。快要跟我一樣高的女兒將頭枕在我的肩膀上,我輕拍她的背,說:「沒關係,很快就會變好了。一定沒事的。」她什麼都沒說,也沒有嚎啕大哭,只是默默地抱著我,逐漸將我的肩膀濡濕。我也只能將她抱緊點,不斷說:「一起都會變好的。」V扶著腳踏車,靜靜地看著委屈的女兒,耐心地等著。夏日的陽光熱情地撒在我們的身上,和以柔悲哀的情緒十分不合。終於我將以柔輕輕放開,她低著頭走回腳踏車,隨著爸爸一起上學去。Benny跟著姊姊的腳踏車跑了幾步,直到我跑上前去拉住他的項圈將他扯回來。
我知道以柔眼淚的來源。
前晚回家,是她去小城大學辦的青少年樂團夏令營的第一天。她一見到我就噘嘴,臉非常陰沈,原來夏令營裡的學生全部是初中生,她是唯一的小學生。樂團老師一來就叫大家翻譜就吹,裡面的升降記號她都不會,不像其他大孩子早就會了。我有點驚訝,因為樂團的參加資格是學習兩年的樂器,剛好是以柔的程度,沒想到大部份都是學更久的學生。
除了許多音不會吹,以柔也在意整個樂團沒有認識的人,二十五個學生裡,只有六個女生,偏偏四個女生都互相認識,沒有理會以柔。還有,整個樂團裡只有兩個人吹薩克斯風,以柔的是alto,另一個男生是tenor,所以許多段落,以柔是唯一的薩克斯風,大家都聽的清楚,沒有打混的餘地。
到了一個完全陌生的環境,學齡和程度都最低,又沒有認識的朋友可以相依為命,難怪她會又沮喪又擔憂,感到孤立無援。偏偏這是個兩個禮拜的營隊,將會漫長不已。我知道她的委屈,但是都已經報名了,沒有別的選擇。這也是為什麼第二天要上學了,她會無奈地掉眼淚。但是這個孩子順從慣了,除了掉淚也只能默默地隨著爸爸去上學。
我蹲著摟住Benny,望著父女騎車遠去的背影,感到以柔灑在身後的無奈,有些心疼,但是沒有施力之處。
那天下午,我從公司出發開車去舊金山。這是一條已經開的很熟的路,又直又長,可以閒閒的開、又能想很多事。這天,以柔默默站著掉眼淚的模樣一直在我的眼前浮現,順著蜿蜒寬大的公路,像個浮水印,久久不去。委屈會哭,來抱媽媽撒嬌,是最直接的表達,大了以後,心事煩惱無法以哭來發洩,人生就沒那麼單純了。有些擔心未來的兩個禮拜會不會都這麼沮喪,但是也只能讓她自己面對。長大了,就是如此不是嗎?只希望媽媽的懷抱能夠永遠是讓她感到安全的港灣。
就這樣邊想邊開,開到柏克萊的時候忽然發現儀表板上亮了一個橘色的燈。那是個引擎的記號,下面寫著“check”。我嚇了一跳。這輛車陪了我快要十五年了,很少出問題,因此這個警示燈還是第一次出現,偏偏在我出遠門時出狀況,實在太不巧了。雖然燈亮著,但是車開著並沒感覺什麼不同,我緊張地看著引擎蓋,也沒有煙冒出來,因此硬著頭在車潮中往前開。我一直跟自己說:「There is nothing you can do。」既然無法可施,就往前走吧。這樣提心吊膽地開到Union Square的停車場,趕快打開手冊,看這個燈號到底是什麼回事。結果上面寫著有三種可能:1)汽油即將耗盡;2)汽油蓋沒關緊;3)引擎有問題,馬上進廠檢查。我知道一和二都不對,那麼只剩下未知的第三項,問題是我無法“馬上”帶車去檢查,而且未來的一天還有很多事要做,只有將車丟在停車場,若是回來取車時有問題再說吧。
這也是最近才有的健康心態。沒辦法的事,就不要去想。否則若是未來幾天一直為車擔心,而無法專心辦事,一點都不值得。但是這件意外還是有影響,因為我將車鎖好以後搭電梯到一樓,看到一個男人拖著行李箱,才想起自己忘了將行李箱拿出來,趕快跑回去拿。回到車旁才發現車內的燈沒有關,那是為了讀行車手冊而開的燈。還好回來發現,否則幾天後電池沒了,那才真是麻煩。我嘆了一口氣,將燈關了,行李箱拿出來,在車前站立幾秒,確定該做的事都沒忘,才緩緩離開。
這次來會面的人都是上次在舊金山見面的原班人馬,只是多了兩位大頭。我才將車停好,就收到一位大頭傳來的簡訊,說要走路去餐廳。這些丹麥人,只要是三十分鐘內的路程,總是喜歡走路。問題是那天的晚宴我已準備好了長裙和淑女鞋,慢慢走還行,但是這些長腿的男人走路太快,我穿走路鞋跟著都很吃力,何況是淑女鞋。我想了一會兒,傳回簡訊說,雖然不是高跟鞋,但是鞋子可能不適合走太快。這位同事趕快回說,他可以陪我坐計程車。
偏偏我不喜歡當楚楚可憐的小女人,如果其他人都走路,還要一位男人陪我做計程車,不是很好的感覺。我倔強地回說,我喜歡走路,不要太快就好。
到大廳會合後,大頭頭說:「咱們走路去吧。」當時跟我傳簡訊的那位大頭非常婉轉地說:「我們坐計程車吧,風太大,很冷的。」他說的時候沒有望我一眼,甚至沒有看我的鞋子。我在心裡偷笑,這些丹麥人可以在零下幾度照樣在外面拉緊夾克領走路,區區舊金山的微風算什麼?這樣說實在有些牽強。還好大頭頭聽了並沒有異議,我們很快地上了外面的計程車。我的心下有些感激,這樣就沒有腳痛的問題了。
那天晚餐的八個人裡,我又是唯一的女生,還好運動等等題目,對我並不陌生,因此這種場合,不會格格不入。而且這個年代,男人關心的事也和女人沒有太多的不同,我身旁的新爸爸興奮地給我看他六個月大的女兒張大嘴笑嘻嘻的照片,我順著他驕傲的微笑,聊起這個時期的嬰兒可愛的地方。女人在職場可以和男人激昂辯論,男人可以炫耀自己的嬰兒,是二十一世紀的平衡點吧?
第二天我們走路去Financial District一個大樓,會議室在二十幾層樓高,大片玻璃面向水灣,上面停著許多大船,順著望過去看得見Bay Bridge,上面的車流是一個個小點。我從來沒見過這麼氣派的會議室,律師用的辦公大樓果然不同。這也是我喜歡出差的原因,可以走出小城,見到不同的世界。
那天開完會才下午兩點,本來以為第二天還要回去參加會議,但是聽到第二天的會程,發現沒有參加的必要。同事問我,這就回家了嗎?我不假思索地說,旅館都訂了,現在退房已來不及,反正許久不見,乾脆多留一晚,晚飯時間還能多聊聊。於是我們約好六點在Union Square見。
回旅館後先辦公,順便跟V打電話,說明天不用繼續開會。我還沒說完,他已經開朗的接下去說,不要急著回家,好好享受晚餐,明天再回來就好。他沒有說,公事都結束了,你為什麼還不回家?也不介意我出差在外接觸的都是男人。他越放鬆,我就越自制。這點我們一向很有默契。但我總還是很感激他的信任和豁達。
四點多左右,我的e-mail處理差不多,看到外面陽光甚好,信步走去Union Square。見到同事坐在椅子上,腿伸得長長的面對陽光閉目養神。這些丹麥人,只要有陽光總是不錯過,身負重任的他,難得享受小寐,也是難得的奢侈吧?我沒去打擾他,徑自點了一杯卡布奇諾,坐在廣場的階梯上輕輕啜著,看著人來人往,覺得偷得浮生一日閑,大概就是這種感覺吧。
常常因公來舊金山開會的同事,無意中發現一家小巧的法國餐廳,非常喜歡,因此帶我們去。這個餐廳位於高高的Nob Hill上,因此出門前特地換上輕便的鞋子,以便爬坡。結果在廣場上等人的時候,有個男人走到我身邊說:「Nice shoes.」我覺得很好笑,這雙鞋嘛,舒適有餘,但絕不是能夠吸引男人的細高跟鞋。我也不會回答,只能隨口說謝謝。他又喃喃地說:「They fit well.」
不管這些搭訕到底是不是出於真心,我倒是非常感激這雙鞋讓我安然爬坡。我們在廣場上點了啤酒或葡萄酒,喝完一杯之後就去餐廳。Nob Hill的坡陡得很,每一步都很費力,偏偏另外三位男士腿都很長,因此步伐也很快。我們一邊走路還一邊聊天,語音中夾雜喘氣,一直到進餐廳,腳步甫歇,才感到心臟砰砰跳得好厲害。這樣也好,運動之後吃飯特別香甜。
這家法國餐廳是越南人開的,從廚師到侍者都是越南人,同事說,每次來出差,美國菜吃膩了,就來這裡吃道地的法國菜。這個餐廳不大,廚房是開放式的,有在家用餐的親密感。先上的米黃色的濃湯,有一絲似有若無的香辣,使胃口全開。沙拉不過是普通的生菜番茄,但是配料的汁液精心調製,不但增添滋味,菜吃來更爽口。正菜點了干貝,嚼感十足,有奶油的香醇,甜而不膩。我們喝了法國的白酒,又換加州的紅酒,飯後吃甜點的時候,老板附送一小杯甜酒,增添了酒足飯飽的滿足感。
帶我們來這家餐廳的同事說,等一下去Nob Hill頂端看夜景。我以為是露天的景色,沒想到爬了一段坡,到了 Mark Hopkins Hotel,我們坐電梯上去,上到最高樓,是有名的“Top of the Mark”餐廳。進去之後見到窗戶外的景色,倒抽一口氣。這個旅館蓋在Nob Hill的最高點,再加上十九樓的高度,舊金山的夜景一覽無遺,一座座林立的大樓在黑夜中閃閃發光,車燈則連成一條長河,白天才見到的Bay Bridge此時已點亮了燈,在大樓的後面若隱若現。我們坐在窗邊,同事們又點了酒,我則改喝熱茶,一直聊到十一點多,才順著斜坡走回旅館。
想到上次跟同班人馬去吃飯,飯後他們又要去酒吧時我則告辭,這次因為不知道看夜景的地方是餐廳,糊裡糊塗地跟去,但也學會隨遇而安,知道自己的酒量,不要跟進就好。那天因為吃了美味佳餚,又見到難得的美景,特別滿足。雖然很晚上床,第二天又很早起床從旅館房間開六點的電話會議,比較疲累,但還是很值得。
開完電話會議後,我就拖著行李去拿車。還好警示燈雖然還是亮起,開起來並沒什麼不同,因為習慣了,也沒那麼提心吊膽,順利地開回家。後來檢查,是一個sensor的問題,並不是引擎有毛病,有了這次的經驗,以後就不會太緊張。
回家見到以柔,她一看到我就羞赧地說:「我的樂團營,後來就一天比一天好了。」原來老師有教她不會的音,而且漸漸地其他的女孩也過來攀談,知道以柔的年紀後,還說以六年級的程度來說,她吹的很好了。最重要的是她很喜歡指導老師,他要求很高,但是非常幽默,因此每天的練習都十分有趣。她興奮地拿譜給我看,指出一些她需要獨奏的段落,因為非常有挑戰性,學會後分外有成就感。
我知道營隊沒有第一天的淒慘,第二天上學前掉的眼淚早已蒸發,鬆了一口氣。她又說,這幾天的晚飯後,她都帶Benny出去走很長的路。她驕傲地說:「我沒有帶iPOD聽音樂喔!自己走路,可以想好多事,我很喜歡。」見到她也開始嚐到獨自走長路,孤獨但歡欣滿溢的滋味,實在為她高興。我說:「對了,好幾天不在家,我們今天晚飯後一起帶狗狗去走路吧。母女時間。」“母女時間”是每次誘惑她陪我帶狗散步的用語,沒想到她猶豫了一下說:「可是我比較喜歡自己走路耶。我們一起出去,講太多話了。」哇,不過兩天的差別,小妮子居然寧願自己走路了,這讓當媽媽的我太傷心了。那晚我死纏爛打的還是“跟”了去,不過以柔擺明了,以後還是要留幾個晚上讓她“自己”走路。
唉,小孩長大,只是瞬間。
我想到前晚和同事爬坡用餐,再去坡頂的高樓看夜景,以及硬著頭皮開警示燈亮著的車,也是一種長大的過程。知道自己能做什麼,以後就不怕了。以柔體會到獨自走長路,可以跟比自己程度高的孩子一起吹樂器,也是一種長大。這些滋味,都要自己面對,獨自品嚐,沒有別人能代替。只是,若能與親愛的家人分享,回收到他們溫暖的笑容,就更幸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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