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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走路的習慣,應該是從小學的時候就開始養成的吧。
 
從我們住的山上,走到淡水國小,大人走大概三十分鐘會到,但是小孩的腿短,卻要走上一個鐘頭。上學的時候,因為趕時間,還比較“專心走路”,放學時身心都放鬆,有時候邊走邊跟玩伴編故事,下雨時跳到水溝裡看水從雨鞋上方流過,還可以爬到石頭上假裝冒險。我一直覺得小學六年是最長的一段時光,好像過呀過的怎麼也花不完,上了國中後,三年四年一段的,時間一下就飛過去了。現在回想,漫長的小學六年,可能也跟每天往返要花上兩個鐘頭有關 。
最近發現以柔在學校已經有偷偷喜歡的男生,當媽媽的我大驚小怪一番,還想著,我小學的時候對男生才沒興趣呢!現在想到當時放學的一些回憶,五六年級時,也是以柔這時候的年紀,一起放學走路的玩伴開始多起來,除了固定的鄰居朋友,還有住在淡江附近的男生。男生一方面是調皮,一方面也可能是要引起女生的注意,不知道說了什麼挑釁的話,我一生氣就將水壺甩出去要打他,結果水壺沒碰到他就盪回來,反而砸在自己臉上,那水壺是不鏽鋼做的,甩的力道又大,害我痛的眼淚都要掉下來。因此我的童年沒有什麼少女情懷,只有水壺反甩砸到臉的狼狽。倒是許多年後在唯一一次舉行的小學同學會,又見到一同放學走路回家的男生,當時老愛逗我的他,長大後多了一絲的溫柔,那天出遊他幫我照了很多的相片,也聊了許多別後的境遇,當然我們早已走上完全不同的路,孩時的嬉笑怒罵早是過眼雲煙了。不知為什麼,道別的時候,明明才不過是二十歲,我們面對面站著,卻有一絲中年般悵然的心情。不久後收到他寄來的照片,許多是我的特寫。我望著照片中的自己,懷想著當時鏡頭後的他在想什麼呢?
 
國中的時候走路的距離變短了。從淡水坐淡江的交通車到金華街的城區部,只要走完金華街就到學校。上了國中,上學的時候不再有輕鬆的心情,大部分時候還感到濃濃的睡意。還好每到放學,有幾位好友可以一起走路回家。一位就住在金華街,我們常笑說她只要翻牆進學校就好。我們總是先送她回家,然後下一個人陪我走到城區部,她才自己回愛國東路的家。短短的金華街,我們走起來卻像是天長地久似的,晃盪晃盪的計較誰是誰的好朋友,練唱時又發生了什麼好玩的事,聊天是重點,回家倒是其次。
 
高中和大學時,與城區部的距離拉遠了,只能坐公車。可是愛走路的習慣養成了,我變得很不耐煩等公車,如果不趕時間,只要五分鐘公車還沒來,我就開始往前走,原來的想法是走到前一站,如果碰上公車來就上車,但是時間哪有那麼湊巧的呢?因此我通常就是一站一站地略過,順著長長的信義路或是新生南路一路走回城區部。走路於我而言不再是到達目的地的方法,而是一種放鬆與自我對話的過程;台北對我而言不是一幢幢高聳的建築,而是腳下一方一方的紅磚塊。一步一步的,走過了青春也走過了許多歡喜悲哀。
 
美國的校園很大,處於丘陵因此起伏很大,無法騎腳踏車,因此去哪裡都是用走的。那時候V在學校訂紐約時報,我們每天利用午飯時間一起走去領報紙,也養成每天中午都會碰面順便散步的習慣,天氣好的時候,我們會攜手走到校園的盡頭,是一段長坡的最上方,眺望丘陵下的湖水,像一條淡藍色的衣帶。可惜美的像夢的校園不容久待,九年後我們搬到了四季如春但有時藍天會看到厭倦的加州。還好小城到處都是腳踏車和行人專用的“綠帶”(Green Belt),容我繼續踏過歲月。
 
聖誕節前,發生了一件事,重拾走路在我生命中的份量。
 
那是回婆家的前一天,傍晚時分將Benny送到寄宿的家,想到他依戀的眼神,心中還緊緊的。回家後開始準備晚飯,邊炒菜邊跟V談起送Benny發生的事,也說了一些不放心的話。V可能看我這麼擔心狗兒子,一開始是揶揄我,但是不知為何他的聲音越來越大,調侃的說辭也開始有嘲笑的意味。我聽他越說越激動,開始不是滋味,加上本來心情就有些低沈,當V的譏笑爬到最頂點,我也忍不住了,手上拿著菜鏟,花椰菜還在炒菜鍋中嗞嗞作響,我向他咆哮:「 STOP! YOU STOP NOW!」他沒料到我的劇烈反應,一下住了口。我轉身想繼續炒菜,可是全身都在發抖,呼吸也變得非常急促,許多惡狠的話在唇間翻騰,瞬間就要衝出。於是我匆匆灑了鹽,將菜端到桌上,眼光沒有和V和以柔接觸,就說:「You guys eat. I am going to take a walk!」只聽背後傳來V深沈地嘆了一口氣, 那個聲音讓我想起年輕的時候發小姐脾氣,男朋友百般無可奈何的嘆氣,這讓我更加憤怒,卸下圍裙,衝到樓上穿了襪子,套上大夾克,就出門了。
 
陰冷的寒冬夜晚,又值晚飯時分,外面沒有任何人。我的運動鞋沒有發生任何聲響,只有心跳聲嘭嘭;生氣的荷爾蒙加速我的腳步,以從未有過的疾速走過熟悉的步道,只是每棵樹每棟房子都消失了,我眼前只有V嘲笑我的臉色,交叉著Benny無辜的眼神。嚴冬的冷空氣打在燃燒的臉上,讓我的思緒更加清晰。我的腦裡有很多聲音,有委屈,也有對V的生氣,還有對Benny的憐惜。我的眼淚止不住地滑下臉頰,淚眼中看著聖誕燈飾在黑幕中閃爍地有些模糊,不由想到小時候爸媽有什麼爭執,都是等我們小孩都到樓上了才壓低聲音辯論,哪像我這樣毫不掩飾地大聲叱罵,還當面演離家出走的戲碼。但我也想起以柔前一陣才在問,為什麼從來沒看過我和把拔吵架,當時覺得都老夫老妻了,彼此的個性都摸得很清楚,也彼此尊重,從來沒有到要板起臉的地步,沒想到為了這麼小的事就能引爆炸彈,也是始料未及。
 
我又想起年輕的時候,也常常搞這種“轉身負氣離開”的把戲,不過中年的我完全是不同的心境。出門的時候並沒有希望V追出來,我們已經早已不是演這種這種言情小說劇情的年紀了,畢竟家裡還有女兒,他們得吃晚飯,飯後還得打包準備第二天搭飛機。我跑出來也沒有負氣的激動,只知道以當時的情緒,若是留在家裡,只會說出之後會後悔的話。最好的方式就是分開一陣讓彼此都靜一下,不要火上加油。
 
我在外走了很久,其實心還不夠平靜,要再走一個鐘頭也還是可以的,但是不願家人擔心,最後還是往回家的路上走。遠遠的就看到我家屋外的燈都打開了,這是每次我晚歸,V都會為我留的燈。夫妻間的關係,不是轟轟烈烈的火花,只像此時黑夜中靜靜亮著的昏黃燈光。
 
以柔看到我回家,默默地走過來抱我。我上樓去換衣服, 入房門後V也跟進來,我順手將房門關了。這次記得了,夫妻爭執要關門,不要讓孩子聽到。
 
走路的過程,我一直在心中跟V吵架,該說的該罵的都在腦中一再地重複。此時與他面對面,眼淚忍不住狂瀉而出,但是嘴唇卻緊抿著,我該說的都說了,你可有聽到?
 
他誠摯的望著我,說:「你在外的一個鐘頭,也讓我有機會冷靜想想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老實說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從沒有壞意的揶揄成為怒罵…」V是個不折不扣的“科學家”,理智的他,在我離家的那段時間,早已將來龍去脈分析得清清楚楚,許多我在腦裡反覆詢問的問題,還未說出口,他都已經一一回答,好似在外的那個鐘頭他聽到我的傾訴。如果我沒有出門,這些前因後果可能還要大吵一番才能浮上台面,那麼激動也不見得能說到重點;我在外走了那麼久,有時間釐清一些想法,回家後就算他還沒弄清楚,我也是準備好要說清。
 
獨自出去走路,其實只是為回家後的溝通鋪路。
 
第二天我們就飛到了婆家。有天我和以柔帶Papa的狗出去散步。我特別喜歡走路的時光,沒有其他的事情讓我們分心,可以隨意天南地北的聊天。那天的天空很藍,陽光灑在我們身上,有股乾淨的味道。以柔忽然說:「馬麻,你說的沒有錯,走路真的可以讓人心情比較好。」沒錯,在家的時候,有時候以柔對我的嘮叨很煩,出門走路時還嘟着嘴,但是只要走上一陣,她就會不知不覺地開始注意到讓她快樂的景色,完全忘記之前的不愉快。
 
我仰頭讓陽光按摩我的臉頰,微笑的回答:「對呀,呼吸新鮮空氣總是讓人心情變好。」以柔搖搖頭:「我覺得不是新鮮空氣,而是走路可以讓你靜一靜。」我有些訝異,忽然明瞭她在說前幾天我離家去走路的事。我攬過她的肩頭,說:「對呀,生氣的時候會不小心說以後會後悔的話,所以出去走路是好的。」她點點頭:「如果不能出去的時候,我就把頭埋在枕頭裡,大聲罵。」我哈哈大笑:「喔,是嗎?難怪我都聽不懂你在大聲嚷什麼,原來是頭埋在枕頭裡呀?」我揉揉她的頭髮,有些欣慰她也開始懂得走路的療效了。
 
小學一年級的開學第一天,媽媽帶我和鄰居天德走路上學,一路她叮嚀著我們要記住路標,回家時才不會迷路。想來那一天就是我走長路的起點。這麼多年來,身旁的夥伴也換了許多人,不知他們可還喜歡走長長的路?我知道“永遠”是個奢侈的形容詞,但是若有可能,希望我“永遠”都能保有走路的習慣,無論身旁有人與否,總還能保持自己腳步的節奏,不要失去與自己對話的能力。
 
末了放幾張最近和家人一起去小溪旁散步的照片。若是心情不好,看看這些照片,也能想像在藍天下呼吸新鮮空氣的幸福感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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