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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姨:
 
英文有個用法,和別人交談中,你知道如果接口一定會講得不歡而散,或是引起太多的牢騷及爭執,就會警告對方不要繼續這個話題:「Don’t go there。」我覺得最近自己的腦子總是要跑往某個方向,然後就會馬上告誡自己:「DON’T GO THERE!」硬生生地打住某些念頭。不過我想今天還是把閘門打開,需要洩洪就洩洪,也許這些紛雜的思緒流了出來,我的心就不會再被羈絆。
先說夢到你的事吧。
 
妳去世了很久,我都沒夢到你。然後,最近有個禮拜,我一連夢了你兩次。
 
第一次夢到你在我(爸媽)家客廳,媽媽也在那裡,你的神色如常,我們自然地聊著天。夢中的我解釋成每個人生命中都有兩個劫數,你已經過了第一個劫數,下一次的劫數若是過不了才是死亡。不過你好像不知道自己已經用了一條命,還是神色自若,我也就不好跟你說,只是在心中默默盼望第二個劫數不要太快來。
 
醒來以後才想到人根本沒有兩條命,死了就是結束,沒有重來的可能。
 
隔了兩天又夢到你,是在媽媽的廚房裡。這次我心知您已經去世了,不過看到你還是很高興。我還想著,一位朋友告訴我,和你還會有見面的一日,沒想到這麼簡單!你好像不知道自己已經去世,但是又告訴我和媽媽你在「那邊」會開車載朋友去玩。我偷偷想著,可是你不會開車呀,還有你知不知道「那邊」是陰界?忽然有人敲門,原來是你們的好朋友林阿姨來了,我還記得將廚房的門關起,想出去找個藉口不讓林阿姨進來,否則她若見到你會不會嚇到?但是我還來不及擋她,她就進了廚房,見到你有些驚訝,不過很快也開始與妳話家常。
 
我想我一直希望將你的去世「正常化」,夢中的情景是自我安慰,死亡並沒有那麼嚴重,因為要見面還是可能的。也許我一直不想接受從此無法跟你對話的事實。
 
前一陣子看一本小說「Faithful Place」,裡面有個九歲的小女孩的叔叔被謀殺,小女孩聽到消息後傷心地大哭,父親安慰她的段落。我唸得很慢很慢,因為我也需要有人告訴我,如何面對死亡。小女孩說:”I don’t want him to be dead.” 我喜歡她用的 ”don’t want”這字眼,因為有時候我真想把幾位親密的家人全部抓來我面前排排隊,然後凶巴巴地一一指著他們的額頭,說:「你、你、你,還有你,全部都不准離開!!!」
 
小女孩說:”It’s not fair當然不公平,不過我們都無能為力。後來她說: ”Mum says if I wait a while I’ll be able to think about him and it won’t make me sad any more.” 我也期待著那天的到來,想到你只有甜蜜,而沒有感傷。可是目前我還沒辦法。
 
秋天到了,開始換長袖,衣櫥裡都是你給我的衣服。有幾件是你去年冬天打折時買給我,今年夏天我才帶回來的。以前你只要逛街,看到適合的就會幫我買幾件,但是生病後停了一陣子,這些是你健康較恢復,才又有心情幫我買的。你買了以後媽媽就從Skype先展示給我看,我還打電話給你說謝謝,並說:「阿姨,看你有精神幫我挑衣服,我就知道你好多了。」衣櫥裡還有幾件是你只穿過幾次的衣服。我最後一次去看你,你從衣櫥拿出來,要我如果喜歡就拿去。我們兩人身材差不多,很多上衣都可以交換穿。其實有幾件我也不確定有沒有適合的場合穿,不過你既然想給我,我就帶回來。因此我的衣櫥裡有你買給我的衣服,也有你穿過的衣服。
 
於是我最近進衣櫥選衣服,坐在凳子上就常常開始發呆。
 
今天忽然瞥見一件這次帶回來的新衣,針織的紫色長袖上衣,袖子有點蓬蓬袖的味道,下面配合身的牛仔褲剛剛好。你知道我穿衣服簡單,總是選適合我比較秀氣的衣服;有時候你挑的衣服有吉普賽的味道,我穿去上班總是會被誇獎。我自己是很懶得買新衣的,你現在走了,只好靠媽媽幫我選衣服,不過你們倆的品味不同,媽媽喜歡幫我買寬鬆一點的衣服,你給我的則比較合身。記得生以柔後很久還甩不掉懷孕時增加的體重,被你說怎麼變得這麼「壯」,讓我深受刺激,現在終於恢復身材,大半也是希望能再穿回比你只大一號的衣服吧。
 
您去世後,我仍如常地過日子。工作還是很忙,有很多事情要擔當。再不久舊金山有個會議,頒給我們公司一個獎,大頭都有事不能去,居然派我這個小囉囉去,要自己開車去舊金山市中心還是有點猶豫,尤其頒完獎天都黑了,不知道GPS能不能安全帶我回家?不過就是這樣,總是有新的挑戰,硬著頭皮去做,就又多一點新的經驗。
 
前一陣子,彈到一架聲音很棒的平台鋼琴,聽說是奧地利的國寶級牌子。不過聽到價錢後,我說了一句很沒氣質的話:「若要花這麼多錢,還是花在跑車比較值得。」認識我幾十年的老朋友聽到這話,嚇了一跳,她說這和我給人家的觀感太不同了。其實照我的膽量,真的是窩在家裡彈彈琴、看看書,都不要去面對世界的挑戰是最適合了。但是另一方面,我又嚮往外界的刺激。以前要上高速公路都提心吊膽,尤其如果有大車已經佔據最右邊的一條路,我總是頻踩煞車,甚至開在路肩上,等大車過了再移進去。現在有了跑車,即使在交流道(ramp)只有40 miles的速度,只要油門輕輕一加,就會不知不覺地衝到60 mile以上,很快就把其他車甩在後面。我真是愛極了這種加速的快感。
 
爸爸最愛冒險了,而媽媽則是小心翼翼,我想我大部分的性格像媽媽,可是骨子裡還是有爸爸衝撞的血液,才會造成這種外冷內熱的矛盾個性吧。
 
日子中也有快樂的地方。弟弟和剛結婚的新娘,明年春天就要迎接第一個小寶寶了。我想最開心的應該是爸爸。他最愛跟小小孩玩了,以柔都五歲了他還央求要餵她,現在又有新的baby,而且走幾步路就能常看到,這個孫子(女)一定會被幸福地疼愛的。以柔最好笑,跟她說舅媽懷孕的消息,她第一個反應竟是從此會失寵。(多麼小心眼啊。呵呵,像我。)第一句話就是:「啊,阿嬤以後一定不會煮小捲(她在台灣最喜歡吃的)給我吃了。真是的,早知道就多吃點。」這個小孩真好笑,怎樣都是先想到吃的。我跟她說小baby一出生還不會吃小捲,她還有一兩年的好日子可過。不過她不放心,在Skype上又跟阿嬤確定了一次,阿嬤保證只要以柔回去,她還是會照樣煮好吃的给她吃,這樣她才放了心。
 
因此我並沒有因為你的去世,就變得很悲傷。遇到開心的事,我還是笑得很大聲。只是一不小心,就會在最平常不過的時候想到你。
 
例如每次洗完頭髮擦乾的時候,就會想起你說過不要擦,對頭髮不好。記得那時我驚訝地問,不然要怎樣?你說將毛巾捲起來往頭髮甩,將水甩出去最好。我總是沒有照做,但是每次擦濕頭髮時就要想到。媽媽也是很想念你的。她說很懷念你把門一推就進來的聲音,就算你生病了,去醫院找你也都還找得到,但是現在這些都不可能了。
 
我們懷念的都是這種小地方。其實就算您再多十年的壽命,我想我們之間的談話也不會多麼轟轟烈烈,不過是話家常罷了。都說如果在一起的時候不珍惜,失去了以後就會遺憾。我們倆一直是很珍惜彼此感情的,尤其在最後幾年,你可能知道來日無多,也幾次吐露了真心話。我給你的信中,也多次讓你知道你在我心中的重要性。該說的都說,該做的都做了,應該了無遺憾,可是你的離去,仍將我的心壓的很沉重。
 
還是媽媽比較豁達。
 
因為尊重您的意願,你的告別式非常低調,也沒有發訃聞。但是媽媽還是想為你做些什麼。她熬夜為你寫了一篇生平記事,一大早拿去打字複印,然後在告別式發給親朋好友們。媽媽的文筆自然優美,輕描淡寫的就描繪出妳豐富的人生、對朋友親人的關心、和對生命之美的熱愛。她的結尾這樣寫著:
 
享年七十七歲的她經常說「此生過的如意,有她愛的人,也擁有眾多愛她的人們,除了感恩還是感恩,此生無憾。」
 
她的離去我們雖不捨,但想到她已離病苦,相信一生為善的她必已到極樂西天安息,我們共同祝福她。
 
你如果唸到,一定會想,也只有知心如她才能寫出如此釋懷的字句。至於我,要到什麼時候才能學會媽媽的豁達呢?
 
你知道嗎?妳去世的那個早晨,我寄給你的最後一封卡片才到達爸媽家。那次我去看你,你整理衣櫥的同時,也拿出一些美金給我,你說反正也沒有用的機會了,正好當給以柔的紅包。回來後我們領養了一隻狗,收容之家只收現金,用你給的鈔票剛剛好。所以我們都說Benny是你買給我們的。那張卡片就是告訴你這件事,還附上一張以柔和Benny的照片,沒想到還是晚寄了幾天。我沒問爸媽他們怎麼處理那封信,現在骨灰都放靈骨塔,好像也沒有燒信這種事了吧?還有我現在把給你的信貼在部落格,又算什麼?
 
於是我問自己,這麼牽牽念念的,你明明都走了還這樣跟你說話,到底要的是什麼?
 
然後我又想起書裡那個小女孩說:”I don’t want him to be dead.”
 
當然我不能那麼任性,所以在夢裡才自我解釋,死亡並不能將我們分開。
 
在一篇寫爸爸的網誌裏,我曾經這麼寫著:
 
“…每當我做著這平凡無奇的動作,無法不想到爸爸。這麼多年不在他身邊,我卻能隨時看到他:倒車的他,開車的他,教我有機化學的他,在溪水裡抓住我的他,在日本讓我苦苦等待的他更多的時候,他變成我:倒車的我,開車的我,演講的我,開心的我,害怕的我,悲傷的我我們兩人的影像合而為一,他是我,我是他。為什麼不呢?我的身體裡留著與爸爸相同的血液,而我們更分享過無數珍貴的時光,那些記憶現在都一一陪著我,不用跟他在一起,也如同有他陪伴。
 
其實與你的記憶也是如此的陪伴我。做一些小事的時候,我總是不經意地想起你。例如這個週末煮了一鍋羅宋湯,那是我剛來美國,你來看我的時候教我做的,又簡單又好吃,如今用來餵另外兩隻饞鬼還是綽綽有餘。還有,選衣服穿的時候想你、擦頭髮的時候想你,甚至跟Benny玩的時候也都想到你。
 
唯一不同的是,我想完爸爸,可以寄封e-mail給他:「最近想到一些跟你的舊事,寫在部落格,你快去看。」以柔埋怨新來的Baby會害她再也吃不到阿嬤做的好菜,我也可以馬上打電話跟媽媽說,然後兩人在電話中同時哈哈大笑。而我現在能跟你做的,卻只有在電腦上打你看不到的信。
 
但是其實我並不擔心。生命自有出口,就像很多當時認為是怎樣都走不過的挫敗,如今回首,祇是過往雲煙,已經感覺不到當時的痛了。我想我只是還不習慣沒有你的日子。於是我寫下想念你的心情,也報告自己的近況,想像你還是會微笑地傾聽。然後我期盼著,終有那麼一天,I’ll be able to think about you and it won’t make me sad any more. 
 
 
阿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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