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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一直到三十八歲才跟我談戀愛,因此他常常把自己的人生分成兩段:BJ(Before Janine:認識我以前),以及AJ(After Janine:認識我以後)。我要寫的AX也是以紋X當分水嶺,但因為我的人生大部分都是認識她的歲月,AX指的是她離開我以後的日子。雖然只有短短兩個禮拜,還是值得記一下。

 

昨晚只有母女共用晚餐,以柔收拾碗筷的時候忽然走到我身邊,有些遲疑地說:「所以,紋琳阿姨死了齁。」我嗯了一聲。她頓了半晌,又問:「阿你就這樣而已喔。也沒有哭或是什麼的。」

 

這下換我愣住,沒料到她有此一問。叫我如何回答呢?

 

一下也無法完整地回應,只好支吾其詞地搪塞過去了。

 

不過以柔問話之後,我認真地想了這段AX的日子,究竟有何不同呢?

 

她離世的前一晚,我正好將寫給她的信整理完成,本來找不到畢業紀念冊,還好翻箱倒櫃之後終於找出來,讀到最後一句「千山我獨行,不必相送」,嚇了一跳,覺得那是她發給我的訊息。

 

編好文章後收起來,只等時間到了再發佈,沒想到第二天起床就聽說她去世了,好像她幫我算得好好似的。

 

那天早上,很專心地將網誌貼上去,才弄早餐吃。V起床後下樓跟我打招呼,習慣性地問我好不好(“How are you?”),我就跟他說了紋X的消息。他一聽眼眶馬上紅了,並且趕忙拉了一把椅子坐下來,就是想全心聽我傾訴的意思。其實我並沒有想多說什麼,他這麼鄭重其事反而讓我有些不自在,甚至興起提防的心態。

 

V的反應是很自然的,一個月以來我偶爾會跟他說心中的掙扎,好朋友的病況愈下,疼痛、出血狀況連連,看來不樂觀,而我卻無力幫忙,甚至後來也開始擔心到底還見不見得了面,講一講常會掉眼淚。另外,之前親愛的長輩去世,我接到消息後都是投入他的懷抱放聲大哭。因此這麼重要的朋友去世,他應該以為我會像以前一樣需要安慰吧?

 

但是當無法避免的事實發生了,我反而沒有什麼好跟他訴說了。甚至覺得,悼念紋X的心情是很私密的,不太想跟他分享。可惜他不懂我的心情,一廂情願地坐在餐桌旁講些話想安慰我,我不禁有些厭煩地揮揮手打斷他,我說我還好啦,反正:「She will live in my heart forever.」

 

可惜我將狀況越弄越糟,這句話講完,我的眼淚掉出來,害V也紅了眼眶。我遂站起來拿面紙擦眼淚,把紙重重丟到垃圾桶,就著手開始洗碗,用肢體語言告訴他,我想結束這個話題了。

 

去樓上漱洗的時候,V又湊過來問,要不要陪我帶狗狗去散步。平常帶狗散步是我們夫妻聊天的時光,只是這天我婉拒了,我說需要一點孤獨的時間(“I need some alone time.”),他很理解地就不吵我了。

 

那天散步時,我不由自主地看著天空,悄悄地跟她對話:「怎樣?自由多了嗎?」我想起她媽媽去世以後,她也是這樣對著天空問媽媽:「你快樂多了嗎?」現在我們陰陽兩隔,輪到我仰頭跟天上的她說話。

 

其實我獨自出來走路,也是希望能趁著孤單的時間哭一下,讓累積了一個多月的鬱卒心情,隨著眼淚流出來。可是走呀走地,我的眼睛還是乾的。

 

這段憂慮的時光,我感受最深的就是走向死亡的人有多麼孤獨,無論是忍受疼痛、或是醫院中無日無夜的時光,都只能獨自承受。我想跟她說心中的話,例如認識她有多麼幸運,但因為她不覺得已走到最後的階段,只能硬生生地吞下去。我探完病了還能回到家,而她想回家的願望可能再也不能實現。

 

那段日子,我的腦海中常常不覺就浮起李泰祥寫的「告別」裡的歌詞:「各自曲折,各自寂寞,原來的歸原來,往後的歸往後。」真是當時最貼切的感受。

 

朋友一場,最後也只能如此。人生原來這般殘忍。

 

總之她走了以後,除了那天早上在餐桌上掉了幾滴眼淚,真的沒哭,是不是因此讓以柔覺得媽媽很無情呢?

 

只是我心裡明白,那天之後,我正式進入了AX的階段。

 

我想將她病中無奈的心情完全拋掉,好好過日子。

 

她去世後的第一個週末是March for Science的遊行,我在衣櫥裡待了半天,無法決定穿什麼衣服才能支持這項抗議的運動。找了一會兒,才看到一件T恤,那是三年前去參加STEM for Girls送的衣服,這真是太貼切了,決定穿這件。跟同事會合後,戴上用塑膠試管做的髮圈,一起去加州首府參加遊行。

 

 

那天下午回到家,休息一會兒,又去以柔高中的田徑賽當志工,選了乾女兒競賽的跳遠項目幫忙,跟好友兩人合作在沙坑量距離。以柔不用比賽,但也陪我騎腳踏車去學校,順便幫朋友加油。乾女兒最近長得結實多了,而且比人家多跳兩呎多,輕易得到冠軍。我見到她跳遠時的專注,以及跳出最好成績的喜悅,十分感動。比賽完畢,我舉手跟她high five,她一掌擊過來力道很大,嚇了我一跳,曾經纖細的女孩已經如此自信而強壯,讓我好驕傲。

 

 

這個週末我又自願幫忙今年的STEM for Girls,在公司帶領兩批參觀活動,讓這些家境不好的女孩們有機會了解生技公司的情形。另一位主管聽說了,義不容辭地決定也加入帶隊的陣容,我們倆一搭一唱地,跟這些女孩說自然界的微生物如何能夠讓世界變得更好,不僅拿細菌和真菌的培養基給她們看,也展示了可以一次篩選幾萬種酵素的機器,這些喜愛科學的女孩興致勃勃地不斷問問題,讓我很有成就感。結束以後,我跟同事開心地擊掌慶祝,能夠對現在的社會盡點微薄之力,感覺真好。

 

離開公司以後,還有一件事得做。

 

我去了一家畫具店,拿出一張年代久遠的宣紙,與店員小姐細細商量如何裱裝才好。她原先建議的框都又黑又粗,也許是因為她見紙張的粗體黑字,感覺很正式吧。於是我跟她解釋這張紙對我的含意。

 

我說:「這張紙對我而言,既親切又私密,如果用的框太正經,襯不出它對我的意義。」我又說:「寫字的人是個女生,所以也希望能帶點溫柔的意味。」

 

寫這字的女孩俏皮也深情,因此顏色太厚重的框和底我都不喜歡,後來店員拿出一個木頭材質、表面有點粗獷的相框,襯著溫暖色澤的底板,我不由自主地倒吸一口氣,這就是了!

 

 

店員小姐在那張紙上溫柔地輕輕摩搓,說:「你說這張紙年代很久遠,但是還保存地很好呢。」我說:「寫這個字的是個十五歲的女孩,你相信嗎?」我忘了美國人哪看得懂書法,但是忍不住想吹噓。我繼續說:「都三十多年了!只因一直都夾在書本裡,所以才保存地這麼好。可是現在我決定好好裱起來,以後天天都能見著。」

 

與這位女孩對答的過程,一直忍著不說太多,我不願跟她說寫字的女孩最近去世了,那會洩漏太多心事。我只是有個癡心的念頭,希望將我們之間的友情定格留存起來。然而事實上,她永遠都活在我的心中。日後的一舉一動,都有她的痕跡。如果我更勇敢、積極,都是因為她。否則朋友是做什麼的,不是嗎?

 

延伸閱讀:

2014: Girl's Dream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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