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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橋的「未央歌」裡有一段是這樣寫的:

 

藺燕梅:「這樣罷?我答應不再死心眼兒憋住氣想不開。這樣行了罷?」

小童:「當然好,如果你又犯老毛病呢?我們得給你一個提醒的東西才行,就像我的橋,飯碗,同你的名字這樣。」

「我們來想一個。」她贊成地說。

「這樣,你拿我當宗教。一直到你在我這兒找不到矛盾之前,要拿我當宗教。想起宗教就想起我。」

「就這樣!小童!」她說。

這個小童的口氣好大呀!可是誰個男子在這時候口氣又小了呢?藺燕梅也居然高興地不想其他便接受了呀!誰又能怪她一個女孩子呢!

 

年輕的時候,鑽牛角尖的個性跟書中的藺燕梅很相似,小童活潑開朗的個性也讓我嚮往,讀到這段對話特別心有戚戚焉。

 

小童想當藺燕梅的宗教,我的解讀是她如果日後又鑽牛角尖,就想起小童跟她說過的話,有保她心情平安的作用。

 

我自己若想到宗教,想到的也是一個特殊的地方,只要身在其中,我的心情就寧靜而安定,無論身心都是保佑我平安的地方。

 

我的宗教就是Ann的教室。

 

我與Ann結緣的經過寫在流汗的滋味裡,自從十三年前踏入她的教室,我就再也沒有離開過。一星期三次的運動,我幾乎從不缺席,除非是出城和偶爾的生病才會請假。班上的同學大多也是像我一樣的忠實學生,久而久之生起了患難與共的革命感情。

 

Ann 上課帶領動作的時候,常會說點生活中的小事,例如幼兒園的小朋友尿褲子;拿了狗狗的糞便去獸醫院檢驗卻忘在車上,炎日下封閉的車充滿糞便發酵的臭味,讓我們哭笑不得。最經典的是一次她去逛百貨公司,見到一個女人從廁所出來,馬桶座椅的墊紙夾在她的褲子後方露出一半。平常人可能避之不及,希望她能自己發現,只有熱心腸的Ann異想天開,偷偷走到女人的後方想神不知鬼不覺地將墊紙抽掉。結果這位女人感覺身後有異,轉頭一看,兩人視線相觸,她才發現身後的異狀,當場面紅耳赤。Ann 卻忙不迭地安慰她:「這種事我相信經常發生,沒有什麼了不起。」這就是熱情可愛的Ann。

 

這幾年來,Ann的家人一直出狀況。她的外孫一出生腎臟就完全無功能,後來移植了他媽媽的腎臟,狀況比較穩定,但還是偶爾會出現排斥的現象,動不動就住院觀察。去年她先生檢查出癌症,不到五個月就去世,讓人措手不及。那段時間,我們陪著她走過一段段起伏的歷程,直到她先生去世為止。Ann請了兩個禮拜的假以後,又回來教課,她說跟著我們運動讓她比較能忘卻傷痛。我們只能給她一個大大的擁抱,在常軌中默默地陪伴她。

 

三月份的時候,Ann 忽然請了一個禮拜的假,我們以為外孫又出狀況,再見面的時候Ann 神情自若地說著外孫女的趣事,我仍不免追問一下,這時她才說:「我有乳癌。」我驚訝的嘴還沒完全張開,Ann 卻大笑出來,說:「你不覺得很可笑(ridiculous)嗎?」先生離去的哀傷還未回復,現在卻輪到自己得面對癌症的考驗,只能啞然失笑吧?同學們緩緩地圍過來,一一給她擁抱,除了如此,我們還能做什麼呢?

 

Ann安慰我們說應該還是早期,她比較擔心的是同住的外孫們,他們去年才目睹阿公緩緩衰弱終至去世的歷程,Cancer這字就像一個詛咒,因此不想讓他們知道。預定開刀除去腫瘤,只跟孩子們說是去把痣拿掉。在等開刀的日子,她仍然每堂課都來帶領我們運動。

 

Ann經歷人生考驗的這段過程,我發現自己與運動課的同學互動也有所轉變。

 

班上同學全是女人,大多年紀比我大一輪以上,有的已經退休,含飴弄孫,有的還在上班,但是子女都已成人,這群女人聚在一起就是唧唧喳喳的聊個不停,只有我是單純以運動為目的。六點前到教室,大家還在寒暄的時候,我擺好steps就開始做伸展操。運動當中有一個“water break”,拿著水壺在外面的庭院走兩圈,通常同學們都是趁此邊繞圈邊聊天,包括Ann 也是,我想清晨的課對她們而言不只是運動,也是一個聚會,因此趁這短短的時間聊天也好,有時兩圈完了還沒講完,第三圈也可以繼續走下去。而我因為以運動為目的,覺得走路什麼時候都可以,為何要浪費運動的時間走路?也嫌這些同學們走路太慢,因此我總是領頭衝出去,避免若是跟誰一起走得放慢速度,走一圈後,我就自己在矮牆上訓練臂肌和腹肌。老師見怪不怪,有時候走過的時候還會矯正一下我的動作。

 

雖然正式來說這堂課只是一個鐘頭,但是Ann總是會給我們多上十五分鐘,包括最後的瑜珈、伸展,我只要工作允許都會上完,但是一結束大家還在寒暄時,我快手快腳收拾好用具,就揮手跟Ann道謝說再見,衝去上班了。

 

我一向是這樣的人:花這一鐘頭運動,就要做最有效率的打算,不浪費時間聊天或是放慢速度。因此這麼多年來,跟同學們也只是點頭之交。大家也習慣我是最認真的學生,如果我說當天得提早走,Ann 就會把舉重提前,我才能做到一整套的運動。剛開始大部分的人都是用兩層的riser,但是隨著年紀增長膝蓋開始退化,包括Ann,大家都減到一層,只有我還是兩層。大部分的人最多用到六磅的啞鈴,我則是已經進步到九磅。

 

(這是許多年前的照片,放在小城活動頁的目錄當宣傳。那位用四層riser的老兄早就離開我們班,應該是我們的運動量不夠他的需求吧?)

 

雖然我是如此嚴肅對待運動課,但是不知不覺地,Ann 用她溫暖的心讓我漸漸卸防。

 

在她先生與癌症抗爭的那段時間,Ann 仍然有溫馨的故事能說。

 

她先生的彌留期間,家人都回來守著他。某天晚上,她女兒珍妮猛然想起,第二天她女兒得帶小提琴去學校,但是因為近來大家憂心病人,她完全忘記了要幫女兒購買小提琴。就在珍妮又急又氣的時候,她哥哥馬上掏出手機,說:「別慌,我們看看Craig List 有沒有人要賣小朋友的提琴。」搜尋之下,發現住在不遠處有人要賣琴,他們快速約好見面,帶了Ann 的外孫女艾瑪前去看這把提琴,原來的主人現在是高中生,那是她的第一把提琴,給艾瑪用剛剛好,因此全家開開心心地帶這把提琴回家,艾瑪開心地說要跟提琴一起睡覺。一位媽媽的自責,因為她哥哥的幫忙,以喜劇收場。

 

當一個年長的生命即將離開,還是有許多值得欣慰的事情繼續發生,憂心忡忡的Ann 總還有這樣的故事可以告訴我們,我微笑地傾聽著,覺得又有力量能面對未來的挑戰。

 

三月份要回台灣前一天去運動,跟Ann說六點四十分就得去上班。Ann跟大家說,Janine得早走,所以先多做點weight training。還剩兩分鐘的時候,老師又趕快帶領大家做standing abs,說這樣Janine才不會沒運動到小肚子。臨走時,我在門口收東西,又忙著想騰出手跟老師說再見,一分心水壺就掉了,滾在地上害我一時找不到。同學們邊做動作邊指水壺給我看,我狼狽地撿起來放進袋子裡,才直起身子揮手跟大家說:「Bye, girls!」大家也都笑嘻嘻地舉手跟我說掰掰。

 

外面還是黑暗的,而室內的燈光分外明亮。我轉身離開,卻還是清楚地見到每個人揮著的手,以及笑著跟我說再見的神情。那時我清楚地感受到,這十多年來刻意將這堂課當成訓練身體的管道,其實不知不覺中,這些夥伴們都已成為我生命中的一部分。

 

Ann 手術後,同學們決定輪流做飯去給她與家人吃。輪到我的那天特地早點下班回家,先煮一大鍋水準備煮管狀的義大利麵(Rigatoni),另外一鍋炒義大利香腸,倒入義大利麵醬慢慢滾,等義大利管麵煮好了倒進去,再灑上濃濃的parmesan cheese,放到烤箱裡讓起司融化即可。我還買了一長條大蒜法國麵包,一起帶去讓他們現烤現吃。

 

那天的氣候特別熱,我在廚房忙地滿頭大汗,從田徑隊練習地灰頭土臉的以柔回到家,飛快地洗完澡,就幫我一同上車送滾燙的義大利麵去。雖然那天因故沒見到Ann,但是看到她家人愉快的表情,還是很開心。

 

曾經讀過癌症患者寫:「請不要問我好不好,因為你不會真的想要知道細節。也不要問有什麼忙可以幫的,直接幫我們就是了。」我的同學們明白這個真諦,直接提出幫忙送菜的建議,只要病人能接受,就直接安排,這才是最好的慰問方法。

 

Ann 手術後回來教我們,她的體力一如往昔,我不過幾個禮拜沒運動,上完課後馬上手腿痠痛不已,走路都快要跛腳了。我開玩笑地說:「你實在是個很強壯的人啊!如果不是...」她接口說:「對呀,是一個討厭的小事情,不過處理掉就好了。」

 

其實她第一次的手術並沒有清乾淨腫瘤,又進行了再一次的手術挖乾淨,也確定了淋巴腺沒有感染,我們才都鬆了一口氣。

 

一日臨睡前,Ann照例坐在床上個外孫女和外孫唸故事書,忽然間一年級的孫子轉頭問她:「你是不是得了癌症?」這個大人小心翼翼不讓孩子聽到的禁語,自自然然地從他的口中流出。小孩有眼睛耳朵,從大人的神情揣測,很快地就猜出實情。Ann又心疼又為難,但還是決定說實話,她也多方解釋,不是所有的癌症都是跟Papa 一樣的結果,她的癌症發現得早,治療以後一定可以健健康康地活下去。

 

跟著Ann運動一路走來,藉著她靈動的生活經驗,溫暖的愛人之心,也軟化了我嚴肅的心,和同學們同心協力地盡一份心,也與大家有了更多的互動。我想起那日離去時跟大家揮手道別,教室裡亮燦燦地笑容,這個教室就是我的宗教,高興或失意都會來這裡尋找出口。我誠心祈禱Ann 從此以後能夠天長地久地帶領我們運動下去。

 

(班上的同學在Ann 先生的追思會外照的相,只是缺Ann)

 

(我唯一有的Ann的照片是這張,六歲的以柔參加小城聖誕節的胡桃鉗歌舞劇,Ann 是負責人,因此與她合照。不得不說,她現在(十年後)還是這麼漂亮。)

 

 

 

延伸閱讀:

 

2006:流汗的滋味

2009:出口(上)

2009:常軌(二)

2016:Celebration of Lif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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