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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家之後常寫家書,信的開頭總是這樣寫的:「爸爸,媽媽,阿姨:」。在我心中,對我最重要的長輩,不只爸媽,還有阿姨。
 
阿姨是媽媽最好的朋友。同住桃園的她們,從小就在一起。阿姨自幼喪母,她的父親年紀很大才有這個女兒,因此非常疼她,可惜她年少時父親也去世。阿姨和媽媽要好,常來家裡玩,因此外婆也將她視為自己的女兒,收她為義女。
 
阿姨年輕時非常漂亮。媽媽其實也很眉目清秀,氣質極佳,但是非常乖巧的她,照片中的笑容總有一絲靦腆。阿姨的美貌中自有一縷英氣,她身材苗條,落落大方,兼具浪漫與瀟灑的個性,非常迷人。當時追她的人絡繹不絕,她卻思前想後、猶豫不決,最終還是沒有結婚。阿姨很有藝術細胞,畫得一手好圖,也喜歡文學。我對這位不凡的阿姨無限崇拜,成長過程中常常懷想以後長大也要像阿姨這樣。
 
阿姨雖然單身,但是心地溫暖又熱情,朋友一大票,從來沒有孤單的時候。經濟無虞的她,對人慷慨,當初年輕的媽媽帶著姊姊去美國找爸爸,阿姨二話不說就借錢給媽媽買機票,那錢的數字在當時算是很大的數目。後來我們全家從美國回來,阿姨三天兩頭往我們家走,將我們當自己的孩子疼。不止我們,許多她朋友的孩子都受惠不少。
 
照理說,爸媽的女性朋友,我們稱呼阿姨應該加個姓,可是這位阿姨太親,我們漸漸地就把姓省去,只稱她「阿姨」。小時候,她會帶我們去她家,做通心麵給我們吃。阿姨很少開伙,然而那個平常很少能吃到,紅色略帶甜味的通心麵,卻讓我們吃的好開心,每次去她家都要指名吃通心麵。
 
阿姨與我們像父母那樣親,但是沒有養育我們的現實考量,也許因為這樣,她對我們來說,既像親人又像朋友,是可以訴說心事的對象。她以旁觀者清的身分,總會調解我們和媽媽之間的爭執。媽媽管教姊姊甚嚴,阿姨最疼姊姊,就會常常站在姊姊這邊,替她向媽媽分說。我叛逆的時候,感覺爸媽不了解我,就會找阿姨說,年輕的我心中認為,即使世界上所有的人都不了解我,總還有阿姨。我心中有個柔軟的角落,專門留給疼我懂我的阿姨。當時我決定要和V交往,把台灣的家人搞得雞飛狗跳,媽媽生氣不肯跟我說話,那麼徬徨的時候,第一個想到的就是阿姨,她在電話裏與我長談,婉轉地向我解釋爸媽的心情,也誠心聽我的說法。在與家人無法溝通的時候,阿姨扮演一個橋樑,將我和父母帶到橋中央溝通。
 
弟弟考完大學那一年,爸媽帶他去美國旅遊,順便去芝加哥找姊姊,留我一人看家。我本來心裡還竊喜,難得家裡沒人,晚上可以約會晚點再回家,但是阿姨一聽我獨自留下,馬上義不容辭地搬來陪我,我和阿姨因此有了難得獨處的機會,我開始感到阿姨是我第二個母親。後來我去美國唸書的第一年,她剛好到紐約辦事,知道我想家,就不辭辛勞的坐五個多鐘頭的灰狗巴士來看我。我那時沒車,不能去接她,她下了巴士後就坐計程車直奔我的宿舍。在寒冷的異國,阿姨就這樣千里迢迢地帶給我溫暖,讓我感到無比的安慰,但是她要離開的時候,我又捨不得,淚水含在眼眶裏轉了又轉,阿姨只對我說了四個字:「要勇敢喔!」她一定是知道我的軟弱,才會這樣鼓勵我。她走了以後,我回到自己的宿舍,想到她對我的好,又哭了一場。她對我說的那四個字,二十年來我從沒有忘記。
 
但是我軟弱的個性卻是從來沒有改變。就像今天,自從一早離開北京之前收到弟弟的信,敘述阿姨的病情,我的眼淚就一直沒有停過。從計程車到機場,即至現在處於黑暗的機艙裏,我仍然止不住淚水,手帕也早已溼透。我不了解,回想這麼多阿姨與我快樂的回憶,會讓我這麼傷心。
 
回台灣請喜酒,是V第一次到台灣。想帶他遊台灣,但又沒有把握,喜愛旅遊的阿姨一聽我的疑慮,馬上自告奮勇地把此事包了下來,她和媽媽帶我們去東部旅遊(也算是我們的蜜月吧,有兩位媽媽陪同,哈哈),介紹美麗的台灣給V。他到現在,還記得我們在花蓮的水果攤吃過的鳳梨,是他吃過最甜的水果。後來阿姨與另一位朋友到我們美國的小木屋住了一個禮拜,一邊教我做菜,我還記得兩位阿姨坐在餐桌前指導,我做筆記的景象。幾年前爸媽來美探望我們,阿姨也一塊兒來,我們一起去Lake Tahoe玩,白天時在湖旁的沙灘上,媽媽和阿姨作畫寫生,傍晚時分,我帶他們去湖畔看露天的莎士比亞話劇,快樂的記憶,歷歷如新。
 她平時總是想著我。我們的身材相仿,因此百貨公司打折的時候她去買自己的衣服,就會順便也幫我買幾件。每次回家,媽媽就會叫我去開抽屜,看阿姨幫我買的衣服。有時候等不及我回家,她們就會先幫我寄來。阿姨用她的藝術家眼光為我挑的衣服,每件都好看,我穿出去幾乎都會得到許多讚美,那時我就會打電話得意的告訴阿姨,她聽了就會在電話那頭笑。去年回去,阿姨買完衣服後轉來我家,把衣服從袋子裏拿出來,說:「你穿穿看,喜歡就拿去。」我一件一件試穿,每穿一件阿姨就說:「你穿起來比我好看。」就這樣,她買給自己的衣服,又被我拿走了。我的衣櫥現在一打開,大概有三分之一是阿姨送我的衣服。每一件都讓我想起她對我的好。
 
新年、母親節、還有她的生日,我都會寄卡片給她,阿姨是少數會回我信的人,她曾經感性地寫著:「台灣有溫暖的陽光,我們等著你回來。」她總是這麼期待我回來。每次回家,第一時間她就來看我了,在台期間,她每幾天就會來帶我去買東西逛街,或是陪我聊天。有了孩子以後,她也將對我的愛給了以柔。一次帶以柔回台灣,阿姨去英國還未回來。經過那麼遠而勞累的飛行,她卻還是一下飛機就直奔我家。她在英國的「愛麗絲夢遊仙境」的專賣店裡,特地為以柔買了一個愛麗絲的洋娃娃。以柔對這個洋娃娃愛不釋手,從此叫阿姨「愛麗絲姨嬤」。姨嬤每次看到以柔都會給她一個紅包,還會教她跳舞。阿姨的身材一直都沒變,她的舞姿曼妙輕盈,每次參加土風舞的表演,總是吸引人們的眼光。
(以柔,愛麗絲娃娃,和姨嬤, 2002 年)
 
這次阿姨生病,以柔一下子就畫了一張卡片,還寫著:「我愛你」。我也去買了一張卡片,寫下自己的祝福。以柔這麼容易就告訴姨嬤「我愛你」,而我要寫那三個字卻感到很難下筆。但是我又想,從一出生就與阿姨不可或分的關係,又哪是那三個字就足以形容的呢?我的生命中有著阿姨給我的無數印記,永難磨滅;她給我的如江水般澎湃不止的愛,是我最珍貴的財寶;我們所有的真心交談,無論是聊她支持的民進黨,還是聊我的小情小愛,或是她的生活偶得,我一一記著。每次無預警的打電話給她,對著話筒大聲的說:「阿姨!」她總是一下就聽出是我,會驚喜的說:「啊,阿慧!」我最喜歡她親切地叫我阿慧的聲音,那個聲音從小陪我到大,給我希望,也帶給我安慰與勇氣。
 
這個在我生命中佔著如此重要位置的親人,此刻正受著病痛的折磨,我一想到這裡心就緊緊的糾結。而我,這個從小被她疼愛的孩子,只是坐著飛機越飛離她越遠。其實我在飛機上寫這些,也是很自私的心情。我心心念念牽掛著阿姨,只有寫出來心裡才能舒暢點。她疼了我一輩子,我能回報的只有這樣嗎?如果說出我對她的愛,告訴她,她在我的生命中有多麼重要,這樣她的病痛可會稍稍減輕?
 
或者,她早就知道我的心?我希望是這樣的。我們交往這麼久,有無窮的默契,愛字不用出口,也是心照不宣吧。
 
——寫給我最愛的阿姨,謝謝你對我的疼愛。你對我的好,我永遠記得;你給我的愛,將會化成泉源不斷的力量,陪我在生命的路上,繼續走下去。不能替你分擔病痛,也不能在你身旁照顧你,我十分愧疚。只希望你能堅強勇敢,等我回去握著你的手,盡點心力,可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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