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擁抱
 
V和我先在美國簡單公證結婚,幾個禮拜後就飛回台灣請客。那時V在加州有一個會要開,所以我先飛回家,他開完會再來台灣會合。
 
回家後,我將在美國結婚的錄影帶放給爸媽看。有一個畫面是結婚前幾天,我和V帶他的家人到校園內的museum逛,在一處迴廊裏,V和一個女郎又摟又抱,大塊頭的V將那個女生緊緊抱住,又攔腰將她抱起,那個女生腳尖離地,興奮地哇哇大叫。
 
此時我可以感到客廳裡的空氣剎時凍結,不用朝爸媽瞧,就可以感到他們臉上的尷尬表情,急忙朝他們丟出一句:「喂,看清楚,那是他妹妹,可不是我!」此話一出,空氣忽然又開始流動,媽媽鬆了一口氣的說:「啊,我還在想,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厲害。」
 
這「厲害」兩字,可不含任何讚美的意義。我知道爸媽的想法:伴侶間的親熱是私密的事,沒有必要在別人面前表現。我們家人之間,也與許多台灣的家庭一樣,很少有肢體的接觸。因此,當V第一次將我帶到他家,我就對這家人喜歡擁抱的行為深感不習慣。
 
久未回家的兒女們,見到父母的第一件事就是一個大的擁抱,這也無可厚非。住在同一個城市的小妹妹,幾乎天天回家探視爸媽,每天見到父母就是一個大擁抱,回去之前再抱一次,她每次看到我,給我的擁抱又重又緊,常讓我不由得發出一聲呻吟。每晚上床前,V會去和母親抱抱(但是他跟爸爸是不抱的,在機場見到接機的爸爸,兩個男人也是握手致意),然後在母親的嘴唇上輕輕啄一下,和妹妹也是這樣道晚安。我看他們嘴唇互碰,心裏就緊張:我的嘴唇可是不隨便給人碰的。於是我總是站遠遠的道晚安,深怕一擁抱他們若要親我的嘴那可怎麼辦。
 
他們這樣道晚安的方法,一直要到自己有孩子才能理解。以柔還是嬰兒時,我也很喜歡親她嫩嫩的嘴唇,這才明瞭V和妹妹們會這樣親媽媽,是從孩提時就養成的習慣。只是我這個不願輕易獻出嘴唇的人,不久就受到報應,以柔開始解事後,只要我一靠前想親她,她就會別過臉去,把臉頰送過來讓我親,我也很識相,不再親她的嘴唇。但是一次送她上學,見到一位小女生和爸爸也是那樣嘴唇互碰地道再見,忍不住指給以柔看:「你看,她都給爸爸親嘴呢。」以柔撇撇嘴,很小聲地說:「有口水。」我在心裡暗罵一聲,你的口水尿尿媽媽以前還少碰了嗎?現在居然這樣拿蹺。同時也感嘆,那個無辜地讓我親嘴的小小女孩,是再也不會回來了。
 
不過我雖然還是不願親V的家人,卻也慢慢地認同,擁抱實在是一個能治療一切創傷的良藥。有時候工作中遇到挫折,回家後也不知道怎麼說, V就會給我一個大大的擁抱,雖然事情還是沒解決,他也沒給我任何建議,我的委屈卻因此在紮實的擁抱中融化。每天下班後進入家門,我們也會互抱一下,這時以柔就會跑來擠在我們的腿中間,當夾心餅乾。有次爸媽來美國小住,我特地警告V,回到家不准親我也不可以抱,否則爸媽看了會不好意思,他們回去的那天,爸爸跟V握手告別後也跟我握手,父女握手而非擁抱的行為讓V詫異萬分,我只能淡淡的說:「我們是不抱的。」
 
慢慢發覺,以柔也是需要很多擁抱的孩子。練琴時我通常坐在她的右邊,示範曲子時,以柔最喜歡我的左手從後方繞過她的身體,把她圈在中間這樣彈,可能被媽媽緊緊圍繞的感覺很好吧。她彈琴的時候特別愛鬧脾氣,我的耐性又不夠,鋼琴前就常常成為我們吵架的場所。她被罵後,總是喜歡靠到我的身上,尋求溫暖。還在生氣的我這時一點也不想抱她,就僵硬地坐著,那時她就會抓起我的手,放到她的背上,再抓另一隻手,繞到另一邊去圍著她,這樣自己製造一個抱她的媽媽。通常我們這樣的接觸後,我的氣也就消了。
 
另外,我們道晚安時,也一定會來一個大的擁抱,有時候抱得不夠緊,以柔還會要求要抱一個更大的。我們回台灣,以柔每天上床前也都去和阿公阿嬤抱抱,回美那天,出門前,阿嬤說:「來,過來給阿嬤抱抱。」那時,我才發現媽媽也是需要擁抱的。後來弟弟開車送我們到機場,要進出境廳時,換阿公叫以柔來抱一下。輪到我和他們說再見時,先跟現在比我高很多的弟弟擁別後,轉身面對親愛的爸爸,這次我假裝沒有看到他向我伸過來的手,張開雙臂將他抱住。
 
自有記憶以來就沒抱過爸爸的我,終於又抱到他了。
 
說聲我愛你
 
美國人稱呼家人總是非常親密,許多甜膩的稱呼輕易地就能脫口而出,例如honey, sweetie, darling, 等等,許多台灣或中國的朋友,入境隨俗,也是這樣稱呼子女或伴侶。我這個彆扭的脾氣,總是覺得這樣的叫法有些cheap,因此才一結婚,我就警告V不准叫我honey。不過每次打電話給公婆,他們一聽到我的聲音,就會親切地說, sweetie妳好嗎?有時聽了還是會嚇一跳。不過我更喜歡公公為我取的小名,他喜歡叫我Fortune Cookie,那是美國的中式餐廳吃完飯後都會發的餅乾,成為他對我的暱稱。
 
我也發現,婆家的人平常說完電話,都會很自然的說 I love you,另外一方就會回答I love you too。他們說我愛你像說「再見」那麼順口。回想自己成長的過程,好像從來沒對父母說過我愛你。就像父母認為親熱的行為不該在外人面前表現,我們的文化也是強調真正的愛是感覺,不是用說的。好像只有在剛出國不久,寂寞地一封接一封的寫家書,寫到激動處,有幾封的結尾倒是寫了那三個字,不過那種衝動畢竟屬於少數。直到幾個月前,婆婆住院開刀,等到她體力稍稍恢復,我打電話到病房去,聽到她無力的聲音,感到非常心疼,臨放電話時,忽然脫口而出:「I love you very very much!」此話一出,聲音居然哽咽,聽到話筒傳來微弱的「I love you too.」我的眼淚就撲簌滾落。
 
那次以後,每個禮拜打電話給婆婆,結束時我都會很誠懇的說聲 I love you,跟公公寫e-mail,末尾我也會寫 I love you,公公回信就會說You can not possibly love us more than we love you,每每唸他送來的信,總是會想,為什麼對他們來說,表達感情是這麼容易的事?
 
於是我也開始學習表達愛意。去年以柔住院的時候,我就發誓,如果她好起來,一定要讓她知道媽媽是很愛她的。於是,現在無論是睡覺前陪她躺一下,還是擠在沙發上看電視,或是上學前的道別,我總是會摟摟她,在她的頭髮或額頭上親一下:「你知道馬麻很愛你嗎?馬麻最愛你了。」以柔會說「我更愛你」,或是「我最最最愛你」。以前總是覺得若是老說這些肉麻的話,會不會到後來變成習慣而言不由衷?但是與以柔的對話中,我才知道這些都是過慮,說我愛你的時候,總會在我的心中激起陣陣漣漪,藉著那三個字,我們再度確定心中的愛意。
 
當我開始敞開心胸勇於示愛之時,V卻在今年的情人節給了我一張與含蓄的中國文化較相近的卡片。也許,有些愛是該大聲的說出,而有些愛卻是無所不在,不須表示不須明說也能彼此深深感覺到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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