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睡到一半，被以柔搖醒。
她小時候，也是常常這般半夜被叫醒，勉強張眼，黑暗中只見床邊站著一個小小的身影，以稚嫩的聲音說：「馬麻，我尿溼答答。」我半醒半睡、腳步不穩地走到她房間，將床單扯下來，丟到洗衣機，再鋪乾淨的床單，並幫她換上新的睡衣，才能回房繼續睡。
以柔長大後，如果半夜被叫醒，只有一個可能：一定跟萊恩有關。
兩年前的冬天，萊恩邀請以柔去參加Winter Ball跳舞，既而成為男女朋友（見“母女的親密對談”）。記得他們開始交往時，我跟媽媽聊，不太確定她這麼年輕就交男朋友，是不是好事。媽媽說：「你看得太嚴重了，把這當成深入交友的經驗就是了。」
我聽了不禁莞爾。以前媽媽極為反對我大學時交男朋友，後來我交我的男友，在家裡卻也都不提，大家心照不宣。現在輪到高二的孫女交男友，她卻如此看得開，畢竟隔一代，心態不同吧？
我們當父母的，卻得確定女兒知道如何保護自己。
雖然學校裡的性教育從初中就開始教了，V還是將以柔拉到他的書房，在電腦螢幕前打開他的大學教材，為她上了一堂與性病有關的微生物課，讓她了解保護自己並不是只有避免懷孕就好。當然兩性關係還包含情緒管理，這也只能從旁開導。
他們交往的過程，有笑有淚，但是快樂的時光比較多。我們總是歡迎萊恩來家裏，有時候煮了一大鍋的炒麵，也會邀請他來一起吃。我們家夾菜用筷子，因此他也慢慢學會拿筷子。這孩子彈爵士鋼琴十分投入，閒暇時則是去學當木工賺外快，以後想走建築方面的管理。他和爸爸常常揹著沈重的背包去山中露營、健行，因此他也曾帶以柔去爬山，我很喜歡這個心地溫暖的陽光男孩。
他們交往的時候才高二，一開始就有共識，這段感情只在高中維持，並沒有長久交往的打算。果然，高三時他們各自申請自己喜歡的大學，後來選擇去的學校，另一個人根本就沒有申請。
雖然未來沒有想要在一起，但是這個最後的夏天，他們仍然爭取每個相處的機會，好幾次獨自開車出去遊玩，或是與其他朋友去遠方過夜，把握在一起的時光。
沒想到萊恩離家上大學前的一個禮拜，先跟以柔「正式」解除男女朋友的關係。其實上大學之後，各走各的路，不也是很自然的分手嗎？分別前一個禮拜先解除關係，似乎多此一舉。
雖然早有共識，但是忽然提前分手，讓以柔傷心不已，才會半夜把媽媽叫醒。
我不願吵醒沈睡的V，跟以柔走去客房，爬上雙人床並肩坐著聊。百葉窗篩過的銀色月光灑在床上，沈靜而溫柔，然而哭泣的以柔卻完全感受不到如此的氣氛。萊恩似乎輕易地就跨過戀愛時的境界，她卻還留在原來的世界，因此柔腸百轉，無法走出如此的糾結。
我將一盒面紙拿到床上給痛哭的以柔擦眼淚、擤鼻涕，拍拍她的肩膀安慰她，然而也說不出能解決她心中鬱結的話。她將媽媽叫醒，也只是想要傾訴罷了，我坐她身邊，聽她說話就是了。
窗外的月光靜靜地灑在母女身上，而少女的心事，無論在她來說是多麼天大的悲痛，只是大地其中一個小小的故事吧？
雖說已經結束男女朋友關係，萊恩離家前的最後一個星期天下午，仍然來找以柔。她的房門大開，因此我走進去跟他打招呼。只見以柔盤腿坐在地毯上，萊恩則半躺在地上，頭枕在床腳，已經不復之前雙雙躺在床上看手機的景象。我問他打包好了沒，並且囑咐他要認真讀書喔。他笑笑地說他媽也是這麼說，只剩三天就要離家上大學了，他還沒打包完，房間也還得收拾。我因為不確定還會再見到他，因此先祝福他大學順利。
萊恩和以柔的好朋友梅蒂（見“結束與開始（中：畢業典禮與派對）”） 都是這個禮拜四離家去大學，因此星期三以柔就將時間分給這兩人。那天她去萊恩家與他的家人一同吃晚餐，之後去找梅蒂說再見，萊恩晚上去跟其他的好朋友們道別後又來家裡找以柔，想要順便跟我和V道別。當晚我十點上床，他們還沒回來，因此我傳簡訊跟以柔說我要睡覺了，第二天會傳簡訊給萊恩祝他一切順利。
那晚我十二點多醒來，見到以柔的房門關著，門底透出燈光，Benny則寂寞地躺在姊姊門外的地毯上，我知道萊恩一定在房裏。
我們家的房門一向都是大開的，以前萊恩來，以柔的房門也都只關一半罷了，從來沒有這般地緊闔著。我心裡嘆了一口氣，都最後一晚了，就破例吧。
以前如果萊恩太晚還沒走，我會偷偷傳簡訊給房裡的以柔，請她叫男友回家了。然而那晚我也沒催，要幾點走就隨他們吧。只是如此一來，我自己反而輾轉難眠了。
次日早上以柔例外地七點多就下樓，清爽地紮了兩條辮子，露出乾淨的臉頰。她問我什麼時候得出門上班，萊恩想要來向我和V道別。我說最晚八點半得走，這麼早萊恩還沒醒吧，沒關係啦。她說反正他們一家九點以前就得開始往大學駛去，他可以過來的。
果然不到八點半，萊恩按了門鈴進來，身上穿著乾淨的T恤，顯得神清氣爽。我謝謝他特地來道別，他赧然地彎腰摸摸Benny說：「我也得跟Benny說再見啊。」於是我上前摟抱他，祝他一切順利，V則是十分男子氣概地與他握手道別。
他離開時，以柔隨著出門送他，我識相地將大門闔上，小倆口的最後擁別，爸媽不需見證了。
那天騎車上班，路途上想著，萊恩將離家前的最後一個晚上和早晨都留給以柔，甚至多跑一趟來與我和V說再見，畢竟是個有心的孩子。
腳蹬著踏板，清晨涼爽的風拂在臉上，不知怎地，四個字忽然飄入腦裡：「終須一別」，然後潘越雲的歌聲就在耳邊響起：
今夜離愁如山重 海誓山盟 句句都心痛
窗外北風吹樹動 聲聲呼喚 勸君多珍重
今夜離愁如山重 海誓山盟 句句都心痛
窗外北風吹樹動 聲聲呼喚 勸君多珍重
離別的時候 總傷心
歌不成歌啊 夢也不成夢
最怕曉色 染窗簾
終須一別 終須一別 別時總須送
終須一別 終須一別
終須一別 終須一別 別時總 須送
終須一別 終須一別 終須一別 終須一別 終須一別
別時總須送
大四的時候，這首歌我聽了又聽、聽了再聽。這麼多年過去，已經許久沒有想起，沒料到居然在女兒與男友告別的早晨，猝不及防地出現了。
如以柔一般，當時也是大學男友主動提出分手。年輕的我多愁善感，不是很容易交往的女生，他會想要斷絕關係，也是因為這段感情的負擔太沈重吧。
失戀的那段時間，過得很辛苦。當時很喜歡潘越雲的歌，這首「終須一別」很適合當時的心情。於是我將這首歌一遍又一遍地放，尤其唱到「離別的時候 總傷心 歌不成歌啊 夢也不成夢」，激切的鋼琴聲一次又一次地在低鍵區敲著，重重地打在我的心上，忍不住跟著大聲唱，讓悲傷的心情隨之流瀉。
那時以為永遠走不出這段黯淡的時光，幸好生命就是不斷地往前走，所有前塵往事，不過是一個片段罷了。
萊恩走後，以柔仍然開心不起來。他已開始享受新鮮的大學生活，她卻還有一個月得留在處處是他影子的城裡，心情一定很難受，畢竟感情不是說放下就能馬上切斷的。
如果她想傾訴，我永遠願意聆聽，然而很多事情還是得親身經歷、處理，才能真正走出來。我相信總有一天，當她回首這段時光，一定會真誠地感謝這位男孩，願意與她攜手走過最年輕美好的日子。
就像那天我在早晨的涼風中騎車，年輕歲月的記憶忽然湧進腦裡的當時，心中只充滿無盡的感激。
（萊恩第一次邀請以柔去跳舞，一切都是從這開始的）
延伸閱讀（以柔與萊恩的故事）：
2017：母女的親密對談
2018：不寂寞的十七歲
2018：Let g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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