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跟以柔擁別,眼淚洩洪而出之時,是我做母親以來最傷心的一刻了。
除了驚訝於自己強烈的悲傷,印象最深的,還有以柔轉身離去後一次也沒有回頭的背影。
當時V湊過來說:「她進門了嗎?我沒看清楚。」我想,她走向宿舍門口的路,一點屏障也沒有,怎麼會沒看清楚?想來他一定顧著擦眼淚,再抬頭以柔已經消失影蹤了。
跟女兒告別後的次日,上路回家之前我們先在旅館吃早飯。我提起弟弟問以柔掛在床頭的dream catcher是什麼,我解釋是可以捕捉惡夢的網子,他說以柔不錯,知道如何自我心理建設。只見V頻頻點頭,同時摘下眼鏡擦眼淚,原來只不過提到弟弟對以柔的讚賞,也可以把他逗哭,爸媽真是同樣地脆弱啊。
那時以為,V和我的調適,可能比嚮往新環境的以柔要難多了。
回來後的那個禮拜,我沒事就會想著,不知以柔在做什麼。然而我傳簡訊過去,總是只接到淡淡的回覆,說她還沒有什麼新消息可報告。
終於到了開學後第二天,第一次收到以柔主動傳來的簡訊:
簡訊裡有些錯字,但仍清楚地呈現她落寞的心情。當初盼望獨立出去外州讀書,真正嘗試後,其實不是想像中的羅曼蒂克。尤其當地的孩子都已經有認識的朋友了,讓她更覺孤單。我可以想像她自己走入學生餐廳,捧著盤子不知去哪裡坐的徬徨。自從幼稚園以來,她的身邊總是有認識的朋友,不像這次得重新開始。
沒有朋友,加上課業很重,自然讓她更想家吧。
我不免想到自己剛來美國唸書的時候,也是寂寞地很。當時又不能常常打越洋電話,只能將心事都傾吐在一封又一封的越洋信箋當中。最常回信的是媽媽,她用航空郵簡,將所有的話語擠在四小頁裡,有時也會用薄薄的信紙(重量輕,郵費比較便宜)寫,附上一些與健康有關的剪報,提醒我注意健康,或是教我煮飯或起居的撇步,也詳細地敘述家裡的狀況:阿嬤來短暫居住,阿雋建築系的課業如何,還有爸爸在學校的情形,另外還有她自己生活上的感觸。爸爸雖然工作忙,也會抽空給我寫信。媽媽的字體比較小,爸爸則是用淡江的信紙,以瀟灑的字跡洋洋灑灑地紙上傳情;連大學課業繁忙的弟弟也寫過幾封長信給我。最懶得寫信的是姊姊,但她是我的生活起居上最好的軍師,通常她的短箋都是附在包裹裡,例如有一次她買了好幾件衣褲給我,特地標明號碼,告訴我怎麼配著穿才好。另外,親愛的阿姨也常常寫信鼓勵我。那些信,她病重的時候, 我都複印寄給她讀了(見“美麗的人生 ―― 送阿姨”)。
(左上角是爸爸的信,黃色的信簽是姊姊教我怎麼配衣服穿,綠色工整的筆跡是弟弟的信,而左下角厚厚一疊都是媽媽寫給我的信。)
如今重讀家人當時寫來的信,能夠感受到獨自來異國唸書的我,有多麼寂寞又徬徨(當時的故事曾經寫在“二十六年(一:寂寞的二十二歲)”),幸而親愛的家人以各自的方式,編成一組厚厚的安全網,將我衛護在裡面,助我安然地度過了最孤單無助的日子。
沒想到整整三十年之後,以柔一句「我會想家」起頭的簡訊,讓我悟到,現在輪到我將當初家人報以的親情,傳給遠方想家的女兒了。
紙筆傳情的時代已然遠離,我跟以柔的溝通方式仍是以電話為主。雖然把拔也很關切她的近況,我藉口說咱們得練習說中文,才不會忘記,因此都會先與她單獨通話,再三個人一起聊天。事實上以柔和我與V的溝通方式十分不同:在V面前,她跟把拔一樣,十分理智,說起現況都是就事論事,完全體會不出心情的起伏。她與我聊天則比較放縱情緒:她會任性地說當初太衝動選了外州的學校,應該選加州的才對;還有因為不認識人,不想加入社團等等。當我想要給點建議時,她會下意識地抗拒,這才讓我想起,當我心情不好,跟V哭訴的時候,其實並沒有希望他幫我解決問題,只是需要一個傾聽的地方罷了。因此我也樂意當以柔發洩的管道,靜靜聽她吐苦水就是了。雖然我相信時間久了,她一定能交到朋友,但是就像當時寂寞的我一樣,她只能自己體會、調適,慢慢走出來。
當然新生活也有正面的地方,即使以柔花很多時間苦讀,她仍忍不住說學期開始以後,腦袋靈光很多,否則暑假說真的都沒有在動腦;另外每次將數學題目解出來,很有成就感。一門社區設計的五門學分,要求這些大學生每個禮拜花三個鐘頭去當志工,她得坐四十分鐘的公車去窮困地區的小學當家教,能夠回饋弱勢家庭,讓她覺得很有意義。
有天她賊賊地說:「馬麻,記不記得我要來上大學以前,你叫我第一個quarter不要交男朋友?」我說是啊。我擔心上大學要適應的地方很多,如果一下馬上交男友,要放很多的心神,實在多此一舉,還不如穩定以後,心情上有空間了再說。當時以柔信誓旦旦地說:「拜託, 前兩年都不可能交的,大學那麼忙,哪有時間!」
以柔說,那時候她以為要交男朋友很難,沒想到開學後才不過十天,已經有三個男生跟她要電話號碼了。其中一位最扯,那天以柔去參加一個主修建築須知的會議,下課的時候,一個男生過來搭訕,問她是不是對建築有興趣,要不要一起讀書,或是他可以借建築的教科書給她,還加一句:「You are insanely gorgeous」 。
我在電話這頭嘻嘻地笑,問她怎麼回應。她說:「我就說thanks。阿不然怎麼說?」這些男生當然都沒有要到她的號碼。我鬆了一口氣,不禁說,因為你的外貌就想追求的男生,未免太膚淺了,別理會。如何禮貌地拒絕,不要傷人家的心,也是很好的練習。
開學後一個月,有一個family weekend,本來以柔信誓旦旦地說,沒有必要來看她,但是現在卻不拒絕家人的探視,於是我下個週末會去看她,把拔也已經在期中考之前的一個週末,買了她最喜歡吃的糖果餅乾,先行寄去宿舍了。
以柔一直以為自己十八歲就是成人了,殊不知真正的考驗是在離家後。雖然才開學兩個禮拜,她已經找出屬於自己的步調:課業上她認真學習,找教授或助教問問題,週末也會跟室友出去逛農夫市場。讓我最欣慰的,是她去註冊有氧舞蹈的運動課,每個禮拜上兩次課,希望她能享受到運動的快樂。十八歲的她,比二十二歲時的我強很多。下個禮拜去看她,一定會見到一位嶄新的女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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