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兩年前的五月，阿姨診斷出胰臟癌，醫生說只有半年可活。十月份的時候因為腸道阻塞，無法進食而入院。醫生建議做腸的繞道手術，後來手術成功，又讓阿姨正常地生活，重新享受進食的幸福。這段時間，她還是依照本性，與朋友相偕遊玩，我去找她時，她也叫部計程車，帶我去看三芝漂亮的地方。現在想想，當時的診斷，像一個警鐘，讓我們意識到生命的短暫，倍加珍惜相聚的時光。
她第一次入院時，我在遙遠的美國，擔心掛念。心情不定時，翻出了十幾年前，阿姨一封封親筆寫來美國給我的信。每封信裡有她的諄諄教導、真摯的鼓勵，如今細唸，仍然感動不已。信中也不時寫著她對生命的一些看法，在在流露出她樂觀瀟灑但又認真的人生觀。
唸著唸著，忽然想將彼此的過往，再與她分享一次。於是，我拿出電腦，將阿姨的一封信摘錄其中，加入自己的一些話，就寄回了台灣，請媽媽拿去醫院給阿姨。下一次的電話中，媽媽興奮地告訴我，我的信在探病人群不斷的阿姨病房裡，人手傳誦，成為最熱門的話題。大家都說，信實在寫的太好了。媽媽從不輕易誇獎我，尤其我的文章，她總是嫌還有不足之處，沒想到會忽然這樣誇我，害我的心怦怦而跳。果然，繼續聽下去，才聽懂人家誇的不是我，而是我抄錄的阿姨的舊信。我的臉一紅，還好媽媽看不到。
我抄寫去的信，讓阿姨有機會回首以前的心路歷程，也讓她的好朋友們見到了她心靈的一面，產生了許多迴響。於是我再接再厲，又抄寫了兩封信去，不但讓擔心的心情有些著力處，也為手術中的阿姨打氣。暑假後回台灣見到阿姨，她說：「一張一張抄太麻煩，你可不可以把我的信複印寄過來，我想再看一次。」阿姨的吩咐不敢怠慢，回家後馬上將所有的信複印，裝在大信封裡寄回台灣。於是多年前她一封封捎來的關心，又回到了她的手中。我想她信中描繪的人生中的好風好景，也為她帶來了更多的領悟與安慰。
這個星期天（八月八日）是阿姨的告別式，遠方的我無法親自送阿姨。我想將這四封信登出來，無論你們識或不識親愛的阿姨，都能見證她美麗的靈魂，也藉此紀念阿姨和我相通的心靈，永不止息。
（一）2008年十月十九日
阿姨：
今天翻出一些舊信，有許多是您寫給我的：
「1991, 7, 6
… 日子飛逝而過，抽刀斷水水更流。恍蕩58個年頭，心裡一直還是擁有一份喜悅之情，不知要感激誰，我是上天寵幸的人之一吧，日子過得順遂，看著樹高了，綠了，樹枯了，葉落了，無不是美。其實人生有甜蜜，自然也就有痛苦。社會上有太多流離失所，無人關照的人，有人逆來順受，有人怨恨終生，有人身受無法治癒的病痛。佛家說人生是苦海一點不假。我以前就有這樣的認識，只是我太迷醉於自己的生活，而忘掉人生的苦痛。這次我嫂嫂住院再度提醒我去思考人生的暗面，生活當中的危機，處處預藏的陷阱太多了，而人又無知地不斷給自己製造麻煩，生活就更不堪受了。「心」是能安定我們自己的要素，而「心」能否主宰自己本身的裡外，能否淡化、或轉移不幸，只有靠個人的修為了，修為又不是一蹴可成，它是需要匯集許多工夫或生活體驗，才能培養成的。忍的力量極有限，更不能解決問題。由認知做哲學思考是必要的。人生是非常不容易的，要能駕馭生活，而不被生活所駕馭。」
妳還記得這封信嗎？
每個禮拜跟媽媽通電話，都會迫不及待地先問你最近怎樣？聽說你住院，現在又得從動脈打營養針，一定吃了很多苦頭。可是你又那麼勇敢地接受種種考驗，我真是又佩服又感動！（阿雋給我寫信，也是說「阿姨很勇敢，真的很勇敢。」）現在重讀你的舊信，才發現你即使處於順境，也都是準備隨時可能來到的逆境，現在你才能這麼豁達，這麼堅強地面對身體帶給你的苦痛。夏天回家見你的時候，我也是很驚訝你的樂觀與衝勁，這就是為什麼我會那麼敬愛你吧。
我不清楚你在醫院的情形，所以不敢貿然打電話，怕如果打電話的時候您如果在休息，不就打擾了嗎？所以我都是從媽媽那裡問你的消息，然後從遠方默默地祝福你不要受太多苦。寫信也只是要告訴你，我天天都在想著你，希望您保重。你對什麼人都那麼好，老天爺一定會照顧你的。
妳那封信的最後寫著：「五月我去了日本，日本依舊是如此美麗。給你買了一件外衣，回來媽說太小，真可惜。前幾天給你剪了一件裙子，腰圍只有用鬆緊帶保險，希望妳胖些較健壯。」妳看，你對我一直是這麼關心，有你這位阿姨，實在是太幸福了。
對了，如果下次你去媽媽家，請叫媽媽打電話給我，我可以開電腦看看你，越洋幫你加油好嗎？
阿姨加油！我會在這裡用力想著你的！
阿慧
（二）2008年十一月二日
阿姨：
媽媽說您最近做了腸的繞道手術，希望一切順利，讓你能再度嚐到食物鮮美的滋味。
最近將您的信一一展開來讀，每篇有每篇的哲理與思考，您一筆一字不厭其煩的引導我，讓我深受感動。聽說我上次抄的您舊日的信，受到熱烈的歡迎。我想自己不應該獨享這些信，以後有空就抄幾封給你，讓你可以重溫十多年前的思緒，也讓阿姨的眾多朋友一同欣賞吧。
這封是我剛到美國不久，您寫來的。
----------------
阿慧：
你每次寄回的信我都看了，細膩的描寫那新的世界，讓我也感受到驚奇與喜悅。像妳這樣認真的生活，我還未遇到過，我一再看你的信，你的焦躁和認真，讓人感動。你真是個可愛的人。我們來看看你過去的經歷，小家庭五口人家，小學――中學――大學，接觸的人是同學、老師、還有自己家族，你從事的就是功課、升學，活動的範圍，家、交通車到學校，這樣單純，無污染的過去，才能培養對真、美的憧憬，對生命熱烈的期待。你的問題，我是懂的。你的過去，給了你一個澄明光亮的心靈。這樣已經足夠了。你的人生還未開始，而未來的路很長，而你也將踏入較複雜的內心生活（那是自然地由年齡而成長）。我們都知道妳一切都自然地在成長，別以為自己有任何的缺陷。我們年輕的時候，生活比較苦，小學時上學赤腳，難得有水果吃。除了上學以外沒有其他的培養（如鋼琴、繪畫、舞蹈等，大人也不懂），家沒有你們現在那麼圓滿（大家庭），我們的接觸面比你們大，小小年紀已與實際生活貼得很近，酸、甜、苦、辣都嚐過，因此中學時已經會想人生問題，人活著是為哪樁？其實我們哪裡懂，只是環境促成早熟，逼我們思索。但也因經歷少，年齡小，那時就覺得好像有一層煙霧籠罩住一切，無法撥開探個究竟。我想小時候的生活環境較不順遂的，大概比較會引發思考，當時對哲理、宗教（佛教），認為是能幫助我解決人生疑問的書籍，但它又像天書一樣看不懂，現在年紀大了，總算可以看懂一點了。能思想是與環境際遇有關，一個學哲學、文學、社會的人文學科的人，是以人為對象，研究人種種活動，或內在修為，可能思想較豐富，反之如研究自然科學的人，接觸面如果比較單純，可能思想就單純。這是一般來說的。但人的悟力比什麼都重要，思想再多沒有悟力，那也只是一堆垃圾。一個學自然科學的人如果學問追求到極致時，必然會通向哲學，他仍可掌握到宇宙人生最高的智慧，所以思想的多寡決不是問題，而是在你個人有沒有智慧，有智慧就沒有什麼不能領悟的。文學對人性都會有深入的觀察，人性的複雜才造成了如此多樣的人生。看看文學是能滋潤生活，幫助我們過更好的日子，建立正確（要多樣的書）的人生觀，也才能有正確的生活態度（能與周圍建立和諧關係的）。以下是我的心得，願你能善用空虛、孤單，要能面對。空虛的時間，是反省檢討和思考如何調整生活的時候，孤單的時候，正好把向外的心收回來經營內心園地，也是培養獨立個性，不依恃任何外力的時候。
單身生活是甜美的，好好把握。要隨時注意健康。
祝 安好
阿姨 上
1989，9，11
---------------------
那時我才去康乃爾幾個月，從來沒有離開親人朋友那麼遠，感到從未經驗過的寂寞孤單。你就寫這樣一封信來鼓勵我。你的信裡說，年紀大了才能看懂年輕時的天書。經過這麼多年，我從一個年輕的女孩蛻變為一個妻子與母親，再重溫你的舊信，有了新的感悟。這就是時光的魔力吧？
你在信裡殷殷期待我能善用獨處的時間，多讀點書，還囑咐要讀多樣的書，才能培養出智慧的人生。現在想想，你真的是如此的履行這樣的生活態度，即使因為你對朋友的熱情，身邊總是少不了朋友，但是你也利用孤獨的時光，充實自己，還以此來鼓勵我。
妳還有其他有趣的信，我以後再抄吧。等媽媽探視你回來，我再問她你有沒有精神接電話，如果可以，我會打電話給你。希望你的手術成功，很快就能進食了。你這麼忍耐，當這麼合作的病人，讓我們見到你令人佩服的另一面。你勇敢的一面，真是給我們許多啟示。
阿姨，要保重哦。我在這裡天天想著妳。
阿慧 敬上
11, 2, 2008
（三）2008年十一月九日
阿姨：
我這個「文抄公」又來了。再抄一篇你的舊信給你看：
--------------------------
阿慧：
昨天瓊華訂婚酒席10桌，桃園親戚，還有二嬸、四叔、五叔、大姑幾家，小學老師來了幾位，是瓊華老師和媽昔日同事，爸爸的同事（接近的幾位），氣氛熱鬧歡欣，是你們家未有過的大請客。結婚將移師到美國，但不論如何場面要遜色多了。其實這樣倒反而中、西婚禮的的型態都有了，這才是標準現代台灣年輕人的結婚方式，有時代的代表性。
妳說妳有車，學校也適應了，正常地開始了人生難得的一段黃金時期，看了妳的信，唯有羨慕，太棒了。我發現妳已開始會享受這樣的生活了，不論在什麼地方，單身的滋味真是無窮，但不是人人會懂的。
昨天席中，林阿姨問我看著孩子們長大、結婚，我有何感想。我說我無法輕鬆的說很高興。因為過去是幸福的成長期，結婚又是一個階段生活的開始，不同於過去的單純。而兩個背景不同的人開始親密生活，其中難免會有雙方適應問題，而愛情的容忍也是有限的，是非常容易受傷害的。唯有不斷努力和時間之增長，才能培養深厚的感情。與兩個人的是否能不斷成長關係很大，而成長當中又難免犯錯，如果雙方都有耐心，能體認犯錯是必有的過程，相扶相成才能開出康莊的夫婦之道來。結婚是一件嚴肅的問題，雙方都要接受考驗。
最近我對時事（國際間，或國內）有一個感想，一個不公平，要強權的地方，國家是落伍的，民主思想狂飆的現代，還不改弦易轍，專做挑釁民意的行為，是愚不可及的事。西歐1992年就要出現一個共同經濟國，貨幣統一，而東方的亞洲，蘇聯、大陸、日本經濟侵略，東南亞政治之不穩定，在在顯示東方不及西方。只有一個和平的世界，人類才有幸福可言，而東方人何以智不及此？
台灣剛經過了學生運動，有六天的時間各校學生罷課，在中正紀念堂靜坐抗議，每天聚集四、五千人，這股力量使當政者承諾改革。一切都在拭目等待之中。願我們的國家更上一層樓。
祝 愉快
阿姨 上
March, 26 1990（阿慧註：咦，阿姨你用英文寫日期喔。）
-----------------------
阿姨，你在許多信裡，總是期許我要能享受孤獨的快樂。這些鼓勵對我有深遠的影響，即使現在有家有孩子，我還是喜歡有適當地獨處的時間，例如讀書以及獨自出門辦事，或是趁V帶以柔去公婆家的機會獨自看家，都是快快樂樂的。現在出差的機會很多，我也都會把握自己旅行的時間，增長見聞，也盡情享受與自己對話的機會。我總是覺得，不管與伴侶和家人多麼親近，還是要有自己的時間，逐漸成長進步，這樣子，親人之間的關係才能長久。
看了你這封信的最後一段，非常感慨。不知道您在醫院裡有沒有看新聞？年輕的學生們為了政府在陳雲林來台時對示威民眾的取締行動粗暴，又發起了另一波的抗議運動。為什麼政治人物不能記取以前的教訓，實在讓人失望。你也知道美國的總統選舉，歐巴馬贏了的消息吧？我們都很受不了共和黨漸趨保守的執政方式（反墮胎，反同性戀結婚，反移民，以反恐為名致使總統權力趨大，更不要說開啟戰爭），本來害怕歐巴馬的黑人身分會使保守的美國人民不願投他，但是後來這樣的情形都沒發生。我們希望因為他的執政，能容忍更多不同的聲音，重新回復國家的名聲。看到這樣的選舉結果，總會讓我心中又有了新的希望，就像台灣，我想正義的聲音還是會被聽見，繼而引起共鳴的。
媽媽說你排了氣，終於開始喝米汁，我聽了也好高興。希望您能重新嚐到食物甜美的滋味，元氣也會越來越好。我在太平洋這端，想著你的好，也隨信送來真摯的祝福，希望您能感覺到。
祝 早日康復，早點回家。
阿慧 敬上
11, 9, 2008
（四）2009年八月二日
8, 2, 2009
阿姨，
回到乾燥涼爽的美國，馬上就投入步調快速的生活。不過有一件事不敢忘記，快點辦好才安心。
你要我把你以前寫給我的信，複印後寄給你。我一回來就先做這事，將你從我1989年出國，一直寫到1994年的信，全部複印，照日期順序排好，快點寄給你。（每一頁的後面都有印，你可別看漏了喔。）
再重讀一次這些情真意摯的信，還是很感動。你從小疼我們，有好吃的都先拿來給我們；而我們如有不願與爸媽說的心事，也只願意與你分享；就算我們離家了，你還是拿起筆來，一字一句的鼓勵我們。你說不記得寫過長信，現在寄給你，也許你從當時的文句中，能稍稍憶起當時對國事的憂心，對自然與文化的愛好，另外就是最重要的，無時無刻不消失的對朋友及他們家人的關愛。
這次看到您，仍然神采奕奕，感到安心許多。只是您還是太瘦，希望好好加油，再多長一些肉出來。等你看完這些信，我再打電話聽你的讀後心得喔。
希望我最愛的阿姨，重拾健康歡樂！
阿慧 敬上
剛剛才發現，寫這封信後整整一年，2010年八月二日，剛好是阿姨過世的日子…
「新天堂樂園」電影的最後一幕，是中年的男主角在自己的電影院裡看Alfredo留給他的電影剪接。面對舊時的心情，思及故人，他的眼淚無法停止。但是最後他噙著眼淚，嘴角卻浮出一抹微笑。再次撫讀阿姨的信，雖然仍會不捨而哭泣，但是想到阿姨美麗的一輩子，也會不自禁地微笑。
僅以這四封舊信，送阿姨最後的一程。
阿姨好走，期待再相逢。
全站熱搜
留言列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