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時,聽說系上來了一位留美歸國的新老師。很巧地,他跟我同姓,中間的名字也跟我一樣。我興致一來,隨口跟同學說他是我的堂哥,不信的話,看名字就知道了。沒想到居然有同學相信,直到林老師出現了,隨口編的故事才露出馬腳。後來跟老師熟了,我跟他說假編親戚關係的舊事,他嘖了一聲,露出一股小孩年輕不懂事的神情,其實我們才相差十歲,距離並沒有那麼遠呢。
有一次某堂課要求我們自己去找論文,整理內容後上台報告,許多同學都找了病蟲害相關的文章。那次不知道為什麼提不起興致找論文,遂逕自去問老師有什麼有趣的題目可以講給我聽(那堂課不是林老師教的,因此這份功課跟他無關)。他拿起筆和紙,解說如何將分子生物學連結到用抗體來做標靶治療,我聽了覺得很新奇,也沒有再去多查資料,上課發表的時候拿著老師寫給我的草稿照本宣科,居然也講得有聲有色,老師和同學們都聽得津津有味,這份功課就讓我如此地高空混過。
還未認識林老師就先編造不存在的親戚關係,後來又主動請老師講有趣的題目讓我抄捷徑,這對個性循規蹈矩的我,是很不平常的舉動。也不知是不是名字相近,又或許是老師平易近人,總之我就是覺得跟老師特別親近。
大三暑假的時候,可以開始進研究室,提前進行大四的專題論文的研究。我想起老師當初講給我聽的分子生物學,幾乎是毫不考慮地就選擇進他的研究室,與另外三位同學成為老師第二屆的徒弟。
林老師研究室的號碼是306,在台大一號館的三樓末端,從此成為我早出晚歸,上課以外都在裡面打混的場所了。
老師的指導為我奠定了日後做研究的正確態度,打下了當「科學人」的基礎,但是因為研究主題,也讓我吃盡了苦頭。
年輕的我,是個溫室中成長的嬌滴滴的花朵。我尤其害怕動物,記得考完大學的暑假,全家去野生動物園遊玩,我抓著一把飼料走到鹿園當中,溫馴的鹿群就緩緩地踱步到我身邊,想吃我手中的食物。我被這些鹿包圍,當場嚇哭。其實我如果當時移動腳步,就可以順利地走出這個園區,但我只是害怕地僵在原地掉眼淚,還是爸爸突破重圍,把我拉出鹿園。記得他當時搖頭說:「你都這麼大了還會被嚇哭,如果去讀動物系怎麼辦?」我餘悸猶存地擦眼淚,一邊抗議地說:「我填志願不要填動物系就好了啊!」
果然我順利地進入植物病蟲害系的病理組,組上的研究主題不是細菌、真菌,就是病毒,這些微生物的研究與動物不相連,對我真是太合適了。但是沒想到,研習微生物有許多方法,而林老師當時的專題研究,是從老鼠採取細胞來做單株抗體(monoclonal antibody),雖然大部分的時候都是做細胞培養(cell culture),實驗室整齊乾淨,而無菌操作也讓我們學會了許多生物技術,但是平常要去老鼠室清他們的盒子,或是將抗原注射到他們身體裡。
連溫柔的鹿都會被嚇哭的我,現在得從尾巴將老鼠挑起來,再放到手掌上打針,真是天大的難題。同學們看老師示範,依樣畫葫蘆,老鼠馬上乖乖就範,只有我,好不容易壯起膽子抓老鼠,我緊張,他們更害怕,常常將老鼠抓在手上,我一邊發抖,他們一邊在我手上噴尿,每一次去打針都是天人交戰。
給老鼠打針也就算了,最恐怖的是解剖老鼠,當抗體產生足夠以後,得取脾臟細胞來跟癌細胞做Cell Fusion。全實驗室的人都知道我膽小,因此當我第一次得殺老鼠拿脾臟,大家都捏了一把冷汗。我上場之前,已經觀摩很多次,筆記也做得很詳細了,只是要實際操作還是很害怕。記得那天我壓著狂跳的心,強裝鎮靜地準備儀器,另一位同學在旁邊當我的助手,我緊張地口乾舌燥,但也只能一步一步地進行,在肅穆的氣氛當中,終於完成了我第一次的解剖實驗。
那天老師從頭到尾都沒有跟我打招呼,其他同學第一次解剖,他會踱步來無菌操作台旁查看、指導,但是我解剖那天,他全程坐在實驗室角落的辦公桌前方,一聲不發。我猜他知道我已經夠緊張了,他再來詢問我的實驗步驟,只有讓我分心,還是讓我跟比較熟悉的同學或學姊一起操作就好。
那次我解剖沒有出差錯,實驗室人等都鬆了一口氣。畢竟我讀書雖行,在做實驗的手腳靈活上真的是很低等的。在研究室那一年,學到了如何克服心中的恐懼,也是作為獨立的成人很重要的一步吧。
除了得跟老鼠打交道之外,其他的研究生活都是很愉快的。我是個一板一眼的人,而做研究有一定的規範,有實驗組和對照組,都要想周全,很對我的脾氣;細胞培養若是被細菌感染了,昂貴的實驗就泡湯,因此得很小心;細胞長滿了得換培養基,就算是週末或是過年都還是得來移細胞,也養成了辛勤的工作態度。
從大三暑假到大學畢業一年當中,306室就是我在學校的家,研究室總是瀰漫著乾淨的消毒味道,乾淨整齊,是個能夠專心做事的地方。而成就這個研究室最重要的人,則是林老師這位大家長。他脾氣溫和,我們實驗若有差錯,從不嚴厲指責,只是指出需要改進的地方。他的思想很有條理,因此與他學習,很容易就能了解這些知識。老師也常常聊起在美國念研究所及生活的經驗,讓我嚮往不已。之前對出國唸書只是很模糊的概念,但是經過老師的薰陶,深深覺得有為者亦若是。
我將作研究的經驗寫在研究所的申請信當中,加上有老師們推薦信的加持下,被康乃爾的微生物系接受,照當時很時髦的說法,是可以去當李登輝的學妹。
家人收到學校信函的時候,我正好在實驗室,爸媽告知後,趕快跟老師和同學們講這個好消息,大家都聚過來恭喜我。經過幾個月的等候,出國的事終於有了著落,我的心中十分雀躍。一輩子當中經過多少事情,只有少數片刻會留下來。不知為什麼,得到消息那天,我背靠著研究室的木頭櫥子,愉悅地跟老師和同學聊天的印象,特別深刻,無論多少年過去也沒有褪色。
(畢業典禮那天,我們這幾位徒弟跟老師合照,學士帽也讓他戴囉。當時我跟大家談論好消息背靠著的櫥子,就是這張照片的背景)
(這就是老師辦公桌的角落,我第一次解剖老鼠那天,老師就是躲在這裡悶不吭聲,耐心等待我這隻膽小鬼,順利踏出那一步)
(特地去這個讓我嚇破膽的老鼠室說掰掰,後面的單子寫著「鼠籠請勿隨意移動,以免誤殺」)
畢業典禮那天,還有一件記憶深刻的事。那天爸媽來研究室謝謝老師對我的照顧,不知為何,老師指著我說:「她實在是個很幸運的人。」我不知道老師說的是過去式還是未來式,但我私底下將這句話想成「她這一生都會是幸運的人」,像是老師幫我加持似地,讓我未來都將倍加幸運。
後來的人生道路算是順遂,不知是否跟老師金口有關。只是他一年多對我的指導,卻讓我找到第一份工作,倒是始料未及的。
當時我的博士後研究結束,跟先生離開紐約州,到了加州的小城,才開始找工作。小城有一個研發工業酵素的公司,跟我的微生物領域的資歷很相配,很快就去參觀,但是當時沒有缺額,因此暫時無法申請他們的工作。不多久,這公司通知我,原來一位研究人員剛離開,想知道我是否能勝任那份工作。我去面試的時候才知道那項研究需要細胞培養的資歷,而公司中其他人都是養細菌或真菌,只有離開的那位研究院獨立做這項工作,自從她離開,就沒有其他人知道怎麼照顧那些細胞了。
面試那天,我被帶到公司後方的一個小小的實驗室,裡面的血清和培養皿都是熟悉的,尤其是室內消毒乾淨的味道,讓我的心忽然間就變得很安定。當我被問是否會做培養細胞的工作,我認真地點點頭,雖然已經將近十年沒有碰這種工作,但是我心忖,只要將過去的筆記複習一下,應該還是可以勝任的。
面試結束回到家,趕快翻出一本夾著活頁的記事本,裡面是在林老師研究室的時候記錄下來的實驗程序,幸好出國時有帶出來,這時正好趁機惡補。多虧老師給我打的基礎很深,實驗需要注意的細節都沒有忘記,後來被公司錄取了,先從這本筆記複習,果然實驗很快就上手了。
(那時候做筆記好認真啊)
就這樣,我被公司雇用的主要工作,跟博士論文及博士後研究的主題都無關,而是帶著大四被老師教導的記憶,開始獨立執行這份研究計畫。因為做出不錯的結果,後來公司又增加預算,讓我帶領一個小小的團隊,專做這項研究。如果大學沒有這個經驗,也無法順利進入這家公司。老師當初說我是幸運的,其實因為他的教導,才帶給我極佳的運氣呢。
出國後,我每年會寄賀年信給老師,有一年也帶著先生去見老師,雖然V也曾是我的指導教授,但是研究啟蒙都是林老師的功勞,不能不帶他去拜訪益我良多的恩師。以柔初中的時候,我也特地帶她去見「師公」。我想老師在我心中一直佔著很重要的地位,無論人生走得再遠再久,都永遠不會忘記他當初收下我這個笨手笨腳的學生,不厭其煩地教導作研究的道理,讓我愛上科學研究這個既單純又挑戰的領域。
(2016年跟以柔去拜訪老師,此時老師的辦公室已經換了)
兩年前我們就知道老師今年夏天準備退休,原本徒子徒孫們準備到時候聚集,慶祝老師榮退,但是因為疫情的關係,這個方案得暫時延後,只能等疫情過後再幫老師慶祝了。趁還未能回國探訪老師之前,先以這篇回憶的小文,祝福敬愛的林長平老師生活充實、健康又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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