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許多珍貴的記憶都與音樂會有關。
研究所的大學在紐約州,唯一的音樂廳老舊不已,隔音很差,有一次去欣賞女高音獨唱,卻聽到外面傳來卡車倒車發出的嗶嗶聲,混在高昂的女聲中非常刺耳。雖然如此,卻常能邀請許多知名的音樂家來表演,票也不貴,讓窮學生常有機會享受這些盛會。
馬友友常來表演。他與Emanual Ax合奏,兩人的默契十足,都表現在鋼琴與大提琴的和諧之中。有一年馬友友嘗試古典音樂之外的路線,與Mark O’Conner的fiddle/violin和Edgar Meyer的Bass合奏民俗風情的音樂,演奏的方式調皮輕鬆,是從來沒見/聽過的風情。
參加這些音樂會的記憶,不只是一場場音樂的饗宴,也包括那個磚石砌成的圓形音樂廳,中場休息時間,可以留在走廊,或是推門直接走到外面,夏夜潮濕而悶熱,冬天則得披上厚重的夾克才敢出去。小城裡沒什麼娛樂,因此在這裡能見到許多熟人,像是教授夫妻,和平常一起上課的同學。當時的男朋友喜歡的音樂與我不同,但我們常拉彼此去聽自己喜歡的音樂會,結束之後揶揄彼此一番,但是不減分享所愛的興致。
婚後,一起上音樂廳的人換成V,每年的音樂季開始,拿著筆圈選想去聽的音樂會,成為一種習慣。我們也會遠征五個鐘頭以外的曼哈頓,雖然主要的目標是去看Maddux投球,但也會順道去Broadway。我在百老匯看過Les Misérables和Phantom of the Opera,豪華的佈景、燈光、和美妙的歌聲都讓我驚喜不已。這兩齣音樂劇,我最喜歡的歌都是暗戀不成的人物唱的,例如Les Misérables的“On my own”,和Phantom of the Opera裡,“All I ask of you”的最後Phantom加入的地方。我喜歡音樂劇裡將故事唱出來的方式,歌聲流轉當中,悲歡離合在眼前展開。幾個鐘頭後一位一位演員謝幕時,手拍紅了,而心中滿溢的感動更是不可言喻。
後來我們搬來西部的小城,有了孩子後,愜意享受藝術的生活暫停了幾年。以前去音樂廳的時間,變成去公園溜滑梯、或是去湖畔看鴨鴨。有一天不經意瞥到馬友友的“Appalachian Journey” CD,猛然想到那是他來學校表演,和fiddle及bass的伙伴拉琴,出場的時候見到在賣他們的CD,曲音還在耳邊迴響之際就買了。多年過去,這片CD已經蒙上一層灰塵,像是無從回首的前輩子。
還好,娃娃會長大,她比較能集中注意力的時候,我們試著帶她去看其他小朋友演的劇團,例如Peter Pan。很多時候我不看台上,眼光卻集中在身旁的孩子,她專心地仰頭看著,見到Peter Pan和其他孩子飛起來的時候,嘴巴半張,大眼睛亮晶晶地閃著訝異和欽羨。於是我們開始走出教室大小的劇場,到鄰城的音樂廳開始看戲去。
記得一次,Lion King在Broadway的原班人馬來這裡表演,盛況空前,光是動物從觀眾席後方一一出場的氣勢,就震懾人心。通常音樂劇的開端,比較低調,從來沒有一部像Lion King這樣,開場幕就惹人熱淚盈眶、心中怦怦亂跳。也有一次帶以柔去看Fiddler on the Roof,進場時她還嘟嘟囔囔說,怎麼都沒有什麼小孩子來看,但是劇中敘說的上下兩代的矛盾、政治情勢影響的無奈、愛與傳統的掙扎,即使是孩子也能瞭解,當劇中人物從觀眾場緩緩踱出,我們黯然神傷,甚至忘了拍手。
一個常去的劇場,舞台是圓形的,觀眾席360度地包圍著舞台,不過十幾排,無論坐在哪裡,席位都離舞台很近,能夠看得很清楚。表演的時候,有時舞台會旋轉,讓我們能輪流見到演員的正面;但更多時候編舞早已先考量,許多舞蹈都是面對不同方向的觀眾,讓我們覺得總是有人為著我們表演,特別貼心。有一次在這裡看“Oklahoma!“,感動不已。音樂還在腦際迴響,打電話給媽媽想要分享,卻聽到阿姨去世的消息。原來我和家人享受音樂饗宴的時刻,正是阿姨在病床上劇痛交加終於離去之際。我無法想像以我倆之親,居然一點感應也沒有。我也為阿姨去世時我卻在遠方快樂地聽歌,感到愧疚。自此,只要聽到Oklahoma的音樂,還是不由引起一絲罪惡感。
一年前,又多了一種參加音樂會的機會,那就是以柔樂隊的表演(band concert)。
五年級的時候,學校有學吹樂器的機會,以柔決定學薩克斯風。剛開始的時候,不小心就冒出嘈雜的噪音,老師每個禮拜耐心地聽,不時提醒:「拜託不要再squeak了。」六年級開始,除了每個禮拜學校的上課,他們也能選擇每個星期去小城為六年級特設的All City Band,多一個鐘頭的練習。又因為這些孩子都是自動參加,吹的曲子比較有挑戰性,讓以柔有機會涉獵較廣的曲風。無論是學校或是All City Band,每年都有兩次的演出機會。所謂演出,不過是在高中的禮堂吹給我們這些家人們聽,指導老師輕鬆地在每首歌之前與我們對話,報告曲目和背後的故事。剛開始,老實說是硬著頭皮去聽,因為我們知道這些初學的孩子能力有限,果然在表演過程,放炮和吹走音的大有人在。還好,同時表演的還有初中生,果然學習較久之後,吹奏的曲子比較複雜,而程度也進步許多,聽起來悅耳多了。
以柔的All City Band終於要結束了,最後兩個禮拜要去小城的八個小學巡迴表演。在表演前先邀請所有家長來聽他們的音樂會。雖然說是表演,但是指導老師一開場就明說,其實這也算是預演,幫巡迴演奏做準備。畢竟,無論如何,我們都會喜歡他們的演奏的。他們吹的曲子,家裡我都聽以柔練習過,但是合奏又是另一番面貌。只見打鼓的孩子們在後排跑來跑去換他們的打擊樂器,甚是可愛。我坐在台下聽,總是覺得有不足之處,例如長笛主旋律的地方,聽起來似乎很薄弱,高音的地方似乎有走音之嫌。比較慢的曲子,更是考驗他們的呼吸,常會露出一些破綻。貝多芬的第五交響曲,吹的像老牛拖車。剛好前幾天才聽過一篇報導,探討為何貝多芬將第五交響曲的拍子標的那麼快,是錯誤還是別有用意?這個radio show用了許多弦樂團的示範,無論速度如何,都是行雲流水的順暢。以柔的樂團則是如何也吹不出仍記憶猶新的音樂,但是我不自禁的微笑,也給予他們最熱烈的掌聲。音樂不一定要是如何的面貌,這些孩子都在學,這首交響曲還有變化的空間。只要他們喜歡自己的樂器,和與樂團合奏的經驗,比什麼都重要。
那天走出會場,晚上的空氣很涼很冰,以柔問我最喜歡哪首,又最不喜歡哪首?我揶揄地說:「你們的貝多芬喔,我從來沒有聽過吹成這樣的。」以柔大聲撒嬌:「馬──麻───!」我哈哈一笑,把她摟近,又說:「可是你們的Twelfth Street Rag很有爵士風,我很喜歡。」她問:「那Pirate of the Caribbean呢?」那是以柔最喜歡的,也是我唯一錄到的,雖然吹到一半小喇叭趕不上,硬生生地打住重新來,不過老師說這首的進步最多,為此還學會很多音符,我們也給以最大的掌聲。
兩天後,以柔的鋼琴老師說她的學生Jacqueline要去表演協奏曲,我們常在老師的學生聚會聽到這個孩子彈鋼琴,當然要去捧場。買票時才發現這是小學、初中、到高中所有的弦樂團的音樂會,在小城最大的音樂廳表演。到那裡見到許多同事、鄰居、朋友們,原來認識的人的孩子幾乎都拉弦樂器。對初學者來說,管樂器怕的是“吹破音”,而絃樂則是常聽到“拉走音”,對我而言比吹破音更恐怖。聽小學生的部分,心中有些忐忑,不過比我想像中好多了。孩子的程度,隨著年齡的增長,進步很多,到了高中生的弦樂團,已經能表演交響樂曲,難度也增強很多。當天的壓軸是Jacqueline和高中交響樂團的Rachmaninoff Piano Concerto No. 2,是我最喜歡的鋼琴協奏曲之一,又是認識的孩子彈鋼琴的部分,是全新的體驗。可惜我們坐太前面,看不到後面的管樂,又因為坐在右邊,見不到Jacqueline彈琴的手。以柔聽一半問「她有看譜嗎?」上台還是會緊張的她,總會擔心背譜的問題。其實到了這個程度,看譜反而分心,希望她見到大姐姐的表演,能夠有些許啓發?我看著台上孩子演奏時專心的神情,也深受感動,生命中能有音樂陪伴,是多麼幸福的事?
走出音樂廳,發現這是搬來小城後少數聽交響樂的經驗。其實交響樂一直是我的最愛,只是擔心以柔的接受性,總是選去看音樂劇。舊金山並不遠,市立交響樂團也常來我們這裡表演,我偷偷想,今後一定要開始去聽交響樂或是其他的古典音樂表演。V的啟發則是不同的方向。小城大學的管樂團有concert band和jazz band的區別,他想帶我們去聽,也讓以柔多涉獵不同的曲風。薩克斯風能參與不同性質的樂團( 可惜古典音樂有薩克斯風不多),漸漸找出自己最喜歡的音樂。
二十年前,在馬友友演奏會的中場時間,瞥到來訪的指導教授的爸爸,他沒見到我,徑自往前走。我指著他的背影跟身旁的男友說:「我教授的爸爸耶!」開朗的男友說:「去跟人家打招呼啊。」我彆扭的說:「不要啦,他又沒看到我,而且已經走了。」他說:「你不要這麼害羞,見到了就要打招呼啊。快去!」他在我背後推了一把,硬將我往那個方向推,我只好在人潮中擠過去,小聲地喊:「Mr. S.」他沒聽到,我鼓起勇氣從後面輕輕拍他的肩膀,他一旋身,與我眼神接觸,我怕他一下認不出我,馬上自我介紹:「我是Janine, 我們早上在實驗室見過。」他笑容滿面地與我握手,說:「你也來聽馬友友?」
「任務」完成,我又從人潮中擠回男友身邊,他笑嘻嘻地對我說:「你看,沒那麼難吧?」我們當時並不知道,我追去打招呼的是未來的公公。這麼多年過去,我還是忘不了他在我背後推一把的感覺。
全站熱搜
留言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