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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得唸研究所時,每天早上去實驗室前,都會跟室友說我要去上學了。他們總要矯正我:不要說上學,是去學校!上學是小孩子說的,聽起來太幼稚了。
 
              如果他們現在知道我一直到現在,還是覺得上班像上學那樣單純,會不會為之氣結,覺得我這個儒子真是不可教也?
 
幾年前回台探親,以前大學同班,現在於母系任教的同學,趁機邀我回系上演講現在作的研究。媽媽問我要穿什麼去演說,我拿出一件襯衫,一件卡其褲,這樣可以嗎?爸爸說這樣穿太隨便了,因此媽媽又帶我上街,想為我挑一件質料細緻點的衣服。選衣服的過程我一勁地抗議,買這個回去沒機會穿,浪費錢,最後才折衷買了一件她和我都能接受的上衣。臨行前,爸爸問我不化個妝嗎?我回說,平常都不化妝,現在突然要往臉上擦東西,不習慣,還是免了吧。我知道爸爸一直認為女人適當的打扮是一種基本的禮貌,可是碰到我這個習慣素著一張臉的女兒,也沒輒了吧。
 
到了學校,先去同學的研究室,這個以前打籃球總是打得滿身大汗全身髒兮兮的男生,現在穿著襯衫皮鞋,多了一份為人師表的莊重。見到老同學,我還是連名帶姓的叫他,要他帶我逛他的實驗室,行間有學生會過來恭敬地叫老師問問題,讓我好不習慣。後來演講的地方,也是我以前上課的教室,長條的桌子一點也沒變,桌前坐的學弟妹們一張張清純的面孔,又勾起從前上課的記憶,只是什麼時候,我已由桌子後方的位子換到黑板前這個位置?
 
演說完和以前教我的老師們一起去吃午飯。從前的導師告訴我,她的學生說今天這位學姊還是很像學生耶。其實這樣說也沒錯,我上班的日子其實和學生沒什麼兩樣。作實驗的人,穿的衣服實用為主,太漂亮的衣服反而礙手礙腳,於是我大多穿著輕便的衣褲,每天背一個大大的背包(才夠裝午餐的三明治和水果),就去上班了。有時候台灣寄來一件比較秀氣的襯衫,配著我的牛仔褲穿著,還會招來美國同事的讚美,畢竟很少看我穿漂亮的衣服吧。
 
也說不出為什麼,可是我就是愛極了作實驗那種單純乾脆的日子。實驗和我之間是一種極其乾淨的關係:每天在試管裏加入細菌或DNA,第二天看結果培養基上長了多少細菌,又是哪一個裡面有我要的clone,或是把蛋白質放到gel裏,幾個鐘頭後染色看我的真菌到底酵素製造的夠不夠多,每一次看結果都是一次驚喜。我把印出來的實驗結果剪下貼到實驗紀錄本裏,拿著鉛筆在紙上畫著,試圖解釋結果,然後又計畫下一步該做什麼。記不得有多少日子,因為細菌長得慢,半夜得回實驗室把細菌離心下來放冰箱,週末回去繼續作實驗也是司空見慣的事情,這些我都甘之如飴。實驗作不出來時的沮喪,因為多年來的心理建設而能以平常心待之;而困難的實驗有轉機時,更像見到曙光一樣的興奮。
 
這樣與實驗為伴的日子,從研究生,博士後研究,一直到現在的公司研究單位,都沒有什麼不同。只是隨著在公司的資歷漸增,工作不再純粹是作實驗。我開始負責指導其他同事,另外有些project由我負責,得協調各研究部門的同事,好達成目標;接了這些工作後,回e-mail、寫報告、開會、與同事溝通、準備presentation的時間忽然多好多,越來越難在剩下的零碎時間裡排實驗,因此自己的實驗進度越來越慢,驟然發現project的進度都仰賴其他較資淺的同事。我看著他們專心思想及作實驗,像在看自己的上輩子,羨幕不已。
 
以前老師總說要珍惜當學生的時光,因為沒有成人的責任與煩惱,是一生最快樂的階段。但是至今我還是不覺得學生時代是最美好的日子,倒是畢業後作研究的這段時間,才真正是我的黃金時光,唯一的煩惱是實驗作不出結果,然而從失敗中我能學到更寶貴的經驗;另外公司的計畫年年不同,總有新的挑戰,工作從不乏味。
 
這個夏天,因為同事都紛紛去度假,因此行事曆上難得多出了許多不用開會寫報告的空檔,我終於又能回到實驗室,每天進度緊密地進行我的實驗。當我仰頭注視培養皿上面長的細菌,或整理實驗數據,都有說不出的滿足。我的生活,終於又回到了以往埋頭於實驗紀錄簿的日子,每天隨著實驗的進行,單純可喜的緩緩推動。
 
才在慶幸重拾單純作研究的樂趣之際,卻突然被告知上層有意讓我管理一個部門。
 
在公司有兩個發展的可能,一個是繼續往作研究的路往上走,另一個是轉往管理的路線。研究的路線,雖然下面會帶人,但人數不多,而且不像managers需要管理人事和預算,當managers能參與決策,但是其他旁枝細節也有許多事得操心。以前總覺得以自己的個性,和對作研究的喜好與專注,應該比較適合研究的路線,沒想到公司對我這幾年帶的一個小隊的成績很讚賞,竟然提前希望我走管理的路線。
 
聽到這樣的消息,其實驚訝惶恐比喜悅來得多。這個事業的階梯,常覺得不是自己準備好才爬下一格,而是不由自主的被往上推,每次被賦予新任務,都是有些訝異,但隨之又自我安慰,想他們會讓我負責,一定是覺得我行,於是就硬著頭皮試試看;然而隨著任務的達成,我又不知不覺地跨上了下一格。但是這次的管理責任,實在是非常大的一大格,上去了,就表示將與作實驗的bench越行越遠;一直以來凡事總有直屬老闆能商量,也不需我扮演壞人,接了新職以後,得拿主意作決定,如果決策不被同事接受而被批評,也要有擔當的勇氣。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有沒有這個能力。
 
接下的日子裏,猶豫了許久。研究的工作,已經熟悉而習慣,我知道自己這方面的斤兩,可是若接下這個新職,我真有管理眾人的能力嗎?管理最重要的是結合眾人的力量完成計畫,折衝的本領非常重要,我的臉皮薄,不善爭辯,腳步站得穩嗎?
 
這樣想了許久還是理不出頭緒,但是最後還是決定接下這個挑戰,用的理由還是「他們找我一定有信任我的原因」。我從來就沒有覺得自己ready的時候,一直以來都是他們將我往階梯上推,這次也沒有什麼不同。反正上了新職,就該認真學習扮演新的角色,且戰且走吧。
 
然而爬這格階梯之時,還是忍不住朝下望了一眼:階梯下有我全心喜愛的實驗紀錄簿,有我的培養皿細菌真菌DNA,有可以與同事一起抱怨manager的隨意,還有我年輕不計功利的心,這一切一切,爬上這一格後,就是徹底道別的時刻了。心中雖然無限不捨,然而生命的浪潮一直推我向前,不容頻頻回首。
 
是為記。

 

 


199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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