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在小城裡寫過一些關於舊金山的網誌,不外乎是放假去玩,博物館、金山公園,金山大橋,都有過我們的足跡,甚至以柔的十六歲生日也是帶她的朋友一起去那裡慶祝的。
直到親自住在舊金山,才發覺以前去的地方是遊客充斥的地區,富有、美麗。我現在則見到她的另一面。
我住的地區是SOMA(South of Market)區,之前是十分窮困的地區,近年來市政府極力將這一區「高檔化」(gentrification),把舊房子拆了蓋大樓。但是新大樓的租金比原來高出許多,被踢出去的人們無法負擔,不是被迫遷到新的城市,就是成了無居所的遊民。
付得起我的大樓租金的人,表示經濟水準都是中上,大樓前也很乾淨。但是只要走出這道騎樓,迎面而來的就是尿騷味,地上有時候也見得到糞便,無法分辨是人還是狗的排泄物。
走過遊民的區域,總是聞得到大麻與酒精的味道,也會見到精神不正常的人大聲與幻想中的人叫罵,或是在街上跳舞轉圈圈。市政府將靠牆的那部分用拒馬攔起來,他們就到對面睡。舊金山的氣候太好,不冷也不熱,可以一年到頭都睡在外頭,所以遊民問題在全美數一數二。在這個貧富不均的城市,我常走過路旁裹著厚毯子、大白天躺在路旁睡覺的遊民,下一刻卻見到前方的酒吧走出西裝筆挺的上班族。不免想到杜甫詩中寫的「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多年之後,這個富裕的國家仍然有著同樣的情形。
我通常七點以前就回到家,不再出門。某次我星期五晚上留在舊金山,難得去大樓對面餐廳吃個飯,用餐完畢已經天黑了,只見街角已然聚集了一些人,不少人低頭交換什麼東西,另一個黑暗的角落,有人坐著捲起袖子,我好奇地投以眼光,原來他正拿著針筒往手臂注射,應該是在打什麼毒品吧?
這些人的聚集沒什麼好事可想,但對路過的行人也沒有敵意。我迅速通過他們的所在,進到有二十四小時守衛的住宿大樓,在溫暖的小窩裡,除了街上不時響起的警笛聲,完全無法想像外面是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真正感到自身受到威脅只有一次。
那天我難得地等到星期六早上才回小城。八點以前到了地下六樓取了車,緩緩地一樓一樓地繞圈駛上去。經過地下四樓的時候,我的眼角餘光見到有一個人的後車廂打開,裡面塞地滿滿的,地上還有很多東西,不知道是在裝貨還是卸貨。我也不在意,沒想到在他面前經過之後,他忽然朝我咆哮:「Woman!You come back here!!!」他憤怒的聲音充滿威脅性,我直覺地把車門鎖上,油門踩下去,一百八十度轉上爬坡。但是這個爬坡會經過他的前上方,因此他從下方繼續朝我怒喊:「Did you hear me? Stop!!!」偏偏地下四樓通往地下三樓有一個關卡,因為地下四樓到六樓的停車位是給住戶使用的,那個關卡要感應才能打開。當我停在那裡等著橫桿提高,心只是怦怦亂跳,還好在那人的怒吼聲中,關卡終於打開,我加緊油門通過,爬升再爬升,終於出了地下停車場才鬆了一口氣。
我後來想了很久,仍然不知道哪裡惹了他,因為通過他的當前我什麼都沒做。他的怒吼也許只是習慣,但是在我聽來卻是危險性十足。雖然停車場有警衛,但是當時沒有人能替我解危機,無論是得罪了他什麼,我只能逃之夭夭再說。
幾個禮拜以後,某個早晨我有六點半的會議得去公司開,六點前就得去取車。我想到上次的經驗,不禁有些忐忑。但是我告訴自己,那只是一次的突發狀況,不要沒事亂想。那天我才發現原來大樓的車庫從凌晨十二點到早上六點都是關著的,有感應器才能開門,因此裡面的車子都是很安全的。我將車開到地下四樓也見到穿著制服的警衛在巡邏,讓我感到心安許多。
某天下午我到灣區參加一個活動,然後坐火車回到舊金山。下了火車我想只要走三十分鐘就可以到家,只要順著Market Street走,雖然天晚了,人還是很多,沒有安全的顧慮。但是當我往北邊走,有一段路沒有斑馬線,得走到另一邊。我嫌那樣繞路,就直接左轉走最短的路線回家。雖然是大馬路,但是發現前方突然聚集了許多人,他們穿著簡陋骯髒,都在人行道上晃蕩。我心中的警鈴又響起,決定不直接走到這些人群當中,還好當時沒有來車,我就走在大馬路的腳踏車道,捨棄人行道不走。
後來發現街角的一扇門打開,這些人都紛紛走到這棟大樓裡,這才發現那可能是給遊民用的食堂,當時是晚飯時間,他們都是來用餐的吧?原來誤會他們了。雖然我的心鬆懈下來,腳步卻沒有減慢,超過一位又一位的行人,只想早點回到我的安全小窩。
還好我在這個城市的經驗不是都這麼令人沮喪的。
某個週末,Bay Area Science Festival在舊金山巨人棒球場舉行,完全由大型機構樂捐,例如UCSF,Bayer,NASA,Clorox都有擺攤位,讓參與者免費學習科學的樂趣。我們的公司當天也有擺了一個攤位, 一整天當中與各個族裔的孩子們交流,讓他們動手操作,在娛樂當中學會工業酵素的作用。我看著孩子好奇的眼光,滿足的笑容,想著也只有舊金山這麼富有的城市,才能提供如此的機會讓孩子免費學習。
第二天我難得地待在舊金山,決定出去走走。早上到對面的農夫市場,驚喜地發現許多中國人賣的菜,新鮮又不貴,這裡買中國菜比在小城還要方便呢。我也發現了一個封著的垃圾箱,專門收集用過的針筒。舊金山公然用毒的人這麼多,針筒箱沒隔多遠就得放一個吧?
將菜放到冰箱,我又坐地下鐵到海邊逛。回到了久違的遊客區,攤位販賣手工藝品的人都分外親切,人行道十分乾淨,沒有垃圾。我想著自己住的地區也不過是幾里路的區隔,白天也都有強烈水柱清洗,但入夜了還是有同樣的垃圾和污漬會返回。
那天我享受了美食,難得地買了兩副耳環,也去現代美術館逛了一個下午,讓藝術將我的心靈洗滌一番。隨手照了許多相片,平常有些緊繃的心情也終於放鬆了一點。然而我知道這些只是屬於富有人群的生活圈,第二天我照樣得走過那些在人行道過夜、或是與幻想對話的人群。
某個週末的下午,我坐在小城家的後院,把選票打開,一面唸著手冊上每個法案的解釋,一邊圈畫我的選擇。我發現這短短的幾個月,把我訓練成一個「左傾份子」:給精神患者或遊民多一點的住宅優惠:圈;規劃讓租金不要上漲太多:圈。只要是優惠這些弱勢族群的法案,我一律投贊成票。當然這些法案沒有那麼單純,如果有rent control,那麼屋主的收入則會減少,房屋的增值也會受影響,因此後來這些法案並沒有都通過。
我知道遊民問題在舊金山已經日積月累,沒那麼容易解決。只能拿出憐憫的心情,能出錢的地方幫忙,日後若有出力的機會也會參與。也希望在舊金山住這一年的體驗,不要因為離開而忘卻。畢竟弱勢族群不是只有在舊金山才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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