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年禮－小城故事

以柔小時候，常常會問什麼時候可以不用照我的規定行事。例如「什麼時候才可以打下一次的耳洞？」「什麼時候才可以不學鋼琴？」我總是回答：「十八歲以後你就可以自己做決定了。」直到幾年前，以柔提醒我，她滿十八歲就是高三的寒假，我才驚覺這樣的條件有漏洞，又改成「上大學以前都屬於我的管轄權」。雖然以柔暫時接受這樣的說法，我卻不免偷想，媽媽的干涉權會不會無限延伸？難道上大學了我就完全對女兒放手嗎？

殊不知，以柔早已漸漸地朝獨立自主的方向走去，不是我能控制的了。

升學之路

幾個月前和灣區的一位朋友吃晚飯，她劈頭第一句就是：「美國高中生的升學壓力很大吧？孩子真辛苦。」

我聽得一頭霧水，高三的以柔功課雖然很多，但是到了週末大都還能休息，還是有很多時間跟朋友廝混，並不覺得她的壓力有多大。何況朋友的女兒才初三吧，有什麼壓力呢？

朋友的孩子上有名的私立高中，許多學生早早就雇了私人專家輔導如何申請到最好的大學，感覺上仍是古早時期的台灣升學至上的傳統精神。聽說有位孩子「只」申請到柏克萊（算是美國最好的公立大學），感到十分羞愧，最後決定躲去上加拿大的多倫多大學。這樣的故事讓我十分驚訝，一味地想去上頂尖的私立大學（哈佛、史丹佛等等），反而讓孩子捨棄優秀的公立學校不讀，遠走他鄉才不用見江東父老，不是本末倒置嗎？

V的成長過程，只是個中上的學生，喜歡的科目可以拿到B或是A，不喜歡的就不讀，成績單也出現過 C。他大學只申請了一所University of Colorado，本來唸的是英文系，讀了一半對生物感興趣，因此轉系，後來成為微生物系的教授。

我自己雖然是全A的學生，但是對女兒沒有如此的要求。以柔在學業上不是很拼，不過交代的功課都會盡力做好。但她對科學就是不開竅，所以每學期唯一出現的B都是科學方面的科目。阿公是化學教授，爸媽都是生物專家，她卻兩手一攤：「我就是不懂！」。倒是文科的東西，她可以寫了一頁又一頁的報告也不手軟。然而話說回來，V本來是想走文學的路，我如今最大的嗜好是寫部落格，我倆閒暇時都喜愛閱讀，因此以柔偏向文科的個性也有可能是遺傳，只是我跟V都沒有選擇人文的工作罷了。

這幾年來我們逛了許多所大學，無論是什麼學校，設備都很好，因此我覺得上什麼大學都好，只要好好利用資源，都是學習的好環境。我們也覺得要十八歲的孩子用大學的科系決定未來的人生實在太早，不如廣修課程，再決定要走哪一個方向的路。耶魯大學和密西根大學收的大一學生都是沒有分科系的，修兩年的課再決定，也是一樣的精神。

因此我們總是對以柔說：「進屬於你程度的大學就是了。」我們見到一些家長不斷地陪讀，甚至雇請專家修改或是乾脆幫孩子寫申請大學的文章，全力將孩子推入頂尖的學校，但是孩子進去以後反而迷失，或是因為跟不上進度而放棄。我們寧願以柔自己準備上大學，只要盡力，上什麼學校都好。因為沒有偃苗助長，希望她能與同樣程度的同學，一起學習進步，漸漸找到人生的方向。

加州州立大學（University of California）的每所學校都不錯，以柔排除離家太近的兩所學校（多麼想展翅高飛呀！），申請了五所學校，第二輪的加州大學（California State University）她也申請了幾家，外州的學校她只選了三家，都是州立大學。我們逛過許多校園深鬱、堂皇有氣質的私立大學（包括媽媽的母校和爸爸教過的康乃爾大學），她都覺得不適合，反而喜歡校風親切、活潑、開放的公立大學。她跟我分析過選系所的想法，在人文學院裡找想讀的科系，我反正不干預，也就信任她的選擇。

媽媽曾善意地提醒，雖然進喜歡的科系很重要，也要有現實的考量，是不是在這方面給孩子一點建議？畢竟如果選擇太「不切實際」的學校，畢業後找不到工作，也不會快樂吧？我卻覺得人生很長，很多人畢業後並沒有從事與大學科系有關的工作，也是過得很好。但我們很明確地跟以柔說過，無論從事哪個行業，得自食其力。如果收入多，就能比較輕鬆地花錢，如果賺得少，節省一點也能過日子。

加州大學只要呈上成績即可，因此以柔早早就將申請資料寄出去。加州州立大學要求比較高，除了寄成績，還需要寫四篇規定題目的文章，需要好好斟酌。另外還有其他學校屬於Common Application的範圍，又需要寫一篇不同的文章。以柔曾經將Common App的草稿拿給我看，我覺得不錯，但是建議結尾可以再加強，她不置可否，最後的全文我也沒讀到。除此以外以柔並沒有拿其他的申請文章給我們看。我問要不要請爸爸讀一下，給點意見，因為他的英文很好喔。以柔回答說：「我的英文也很好。」一句話就輕易地拒絕我了。

我跟V提這件事，他卻站在女兒那邊，說：「如果給我們看，她就不能暢所欲言。還是讓她寫自己想寫的東西吧。」就這樣，以柔再三斟酌自己的文章，終於在截止日期的前一個星期天將申請書寄出去。她鄭重地跟我說：「媽媽，我寄出去了。他們（指的是學校）如果選我，就是選了真正的我，如果拒絕，也是拒絕真正的我。」她用決絕的語氣強調「真正的我」，使我感到很震撼。這段獨自決定要去哪幾所學校，要修什麼科系，自己寫文章的過程，都是面對自我的機會。雖然她仍只是個高中生，比起年輕時懵懵懂懂的我，實在強太多了！日後無論上哪所學校，都是她自己心甘情願的選擇。還未離家，她已經朝向成人的路跨出了一大步了。

勞工族

台灣的孩子，高中就打工的應該不多吧？但是美國的青少年可以申請工作證打工。以柔的許多好朋友在夏天都有半職的工作，甚至學期中也是在放學後去上班。如果父母將一輛車讓給他們開，有工作的孩子們就自己負擔車子的油錢。不像以柔，既不需要工作，也不用自己付油錢，因此只要有活動，她都慷慨地當司機，朋友們也可以趁此省點油錢。

記得上次我寫的「Let Go」嗎？那次以柔的男朋友萊恩載她出去郊遊，我想既然他開車，我們就應該出油錢，以柔問要怎麼跟他算錢？我不假思索地說：「出發前請他加滿油，回來以後再把油箱加滿，那部分的錢我們出。」以柔面有難色地說：「萊恩自己付油錢，一次加滿油箱花的錢太多，通常他只加十塊錢的油。」是啊，我們這些經濟富足的成人，因為懶得常常加油，都會等到油箱幾乎空了才去一次加滿，但是油箱加滿起碼要五十元，收入少的孩子不可能一次花這麼多錢。

以柔高二的時候，有天放學她很興奮地跟我說：「在 In & Out漢堡店工作的同學說他們的店缺人，他可以推薦我，這樣我就可以去上班了。」我的驚訝表情還未完全表露，她又馬上說：「爸爸已經答應了。」

高二的時期是考申請學校SAT最重要的時候，我擔心她課後還去上班，如果太累，耽誤了課業或是週末少了準備SAT的時間怎麼辦？因此一口回絕，讓以柔憤怒且失望。我後來跟V爭執，問他為什麼這麼輕易地就答應？他聳聳肩說：「高中有工作，在美國孩子的文化是再自然不過的。歷練一下也很好呀。」但是最後我還是以課業為由，叫以柔回絕了這個機會。

高二的暑假，以柔又開始找工作，我覺得讓她有自己的收入，學習如何支出，未嘗不好。可惜因為她所有丟出去的申請都沒有回音。不久開學，也就不了了之。

沒想到感恩節過後，她在同一天收到兩家店長打電話要求面試，去的第一家面談沒有五分鐘，就叫她第二天來開始受訓，受訓兩天以後如果沒有出錯，就可以正式上班了。V打趣地說：「他們大概看你的臉上沒有刺青就決定雇用你了。」那時她最重要的大學申請都送出去了，我們覺得這時候開始工作的時機不錯。

以柔工作的店賣三明治，離我們家很近，騎腳踏車就可以到。她受訓回來第一天，頻說很累。做三明治是有一定程序的，先將法國麵包照尺寸先切斷，從中剖開，不同大小的三明治要放不同重量的肉，得秤重，其他的材料也要排列整齊，上下兩片麵包合起來的時候，材料不能掉出來，用紙還要包緊緊地才行。做完每一個三明治要將檯面擦乾淨，才能再做下一個。以柔說她做的三明治很整齊，但是很慢，因此還有許多進步的空間。店裡的員工大多是大學生，因此聊天也很有趣。後來幾次還被排到最後一班次，雖然八點就關門了，還得掃地、拖地、數錢，然後將錢放到保險箱裡才能走，往往多工作了一個鐘頭才能離開。短短的幾天，以柔已經體會出勞工族的辛苦，會不會因此而比較珍惜金錢呢？

寫到這裡，不知不覺已經到了以柔十七歲的最後一天，部落格貼出來的時候，在台灣也是她的十八歲生日了。她一直覺得這是很重要的日子，因為代表她成年了。我只希望這十八載的養育，成就一位成熟有智慧的女孩，知道如何在面對人生挑戰之際，做最好的決定。無論她幾歲，我總是深深地祝福她平安、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