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獸醫將Benny抱出診斷室,只見Benny的尾巴緊張地蜷曲起來,無辜的大眼睛望著我,但只能任人擺佈地被帶出門去。

 

我一個人坐在房間裡,手捏著狗鏈,腦筋一片空白。忽然想到許多年前,我自己躺在醫院的床上,剛抽完乳房切片的醫生離開房間,叫我等結果,那時候我的腦筋莫名其妙地想到四個字:「以柔還小」(見“宣判”)。這次醫生抱著Benny出門,我的腦裡也莫名其妙地冒出四個字「心亂如麻」。啊,心亂如麻就是這種感覺吧?

 

Benny來看醫生是每年的例行檢查,當一年份的心絲蟲藥吃完,就代表得去拿下一年的藥,順便打預防針。領養他的十二年來,除了剛來我家耳朵感染、和一次我們不在家時,他吃了一大盒的巧克力得去醫院吃煤炭中和毒素,此外從來不需要看醫生。但是每年的例行檢查總是讓膽小的他緊張地要命,得強拉進去,而在醫院裡他又不斷地想往外鑽。幸好每次健康檢查都沒事,一年來一次就好了。

 

這次醫生照樣幫Benny看牙齒、聽心跳,她見到Benny健康的模樣,狐疑地看著病歷表,問我說:「你確定他真的有十五歲嗎?」我聳聳肩地說:「是你們判定的呀。」

 

十二年前我們剛領養Benny,就是這裡的獸醫由牙齒判定他應該是三或四歲,我們選年輕一點的年紀,從三歲算起。記得當時醫生判定他的品種應該可以平均活到十五歲,是長命的狗。當時聽了很開心,但是時間飛快地過去,他也十五歲了。

 

醫生照例做了肛門內診,她說:「嗯,他的肛門外有硬塊呢。」最近我幫他擦屁股的時候已經感覺到了,但是因為不痛,因此沒帶來檢查,醫生說因為不痛也不軟,應該不是發炎,很有可能是肛門囊的惡性腫瘤(anal sac tumor/cancer)。她說只要用針抽點組織出來就可以確定,我搖頭說不用了。她又說了一些可以治療的方法,例如手術或化療,她每說一句我都搖頭,完全沒有商量的意願,我的心中只有一個念頭:「不要讓Benny害怕和受苦。」醫生沒說什麼,只將Benny抱去後面的房間抽血驗心絲蟲,這是每年都做的事。

 

Benny被抱走後,我「心亂如麻」地獨自坐著,適才斷然拒絕治療Benny的惡性腫瘤十分果斷,但是現在忽然不太確定這樣做對否。對這隻狗狗的愛一直是很直接的:我要給他無痛無憂的日子,開刀的後續有風險,化療也是很痛苦的,而且他的年紀已大,我不想讓他忍受無謂的痛苦。但是我一個人這樣決定他的生命長短,對嗎?

 

我獨自坐著,腦裡各種想法迴旋不已,直到醫生又將Benny帶回來,他被放到地上,迫不及待地跑到門口旁邊想要出去了。醫生和藹地望著我,問我還有什麼問題嗎。我嚅嚅地說:「剛才我說不要理會Benny的腫瘤,妳有不同的看法嗎?」醫生搖搖頭說:「老實說,他的腫瘤又硬又大,我想癌細胞已經蔓延出去了,因此只有化療一途,也不見得有效。我們慢慢觀察就好,如果腫瘤變太大了,他可能很難大便,那時候我們可以給他軟便的藥,等到bad daysgood days多,你再做決定。」

 

我點點頭,忽然間一個壓抑許久的念頭又竄了上來,我說:「請問你們安樂死是怎樣的安排?還有,Benny很害怕來醫院,你知道有什麼獸醫是可以來家裡做安樂死的嗎?」她說:「通常都是讓你們在快要關門的時候來,那時候醫院比較安靜,家人們可以好好說再見。你如果需要到府服務的獸醫,我也可以給妳電話號碼,你可以先見見他們,不要到時候突然約。」

 

Benny畢竟年紀大了,其實我這次來之前就有些想問安樂死的事,但是又怕問了會帶來穢氣,浮到嘴邊又吞回去。沒想到因為這個腫瘤的診斷,我還是問了。

 

醫生答應下班後將腫瘤和獸醫資料email給我,但她忍不住又輕拍Benny的頭,說:「準備歸準備,其實他可能還有好多健康的日子呢!」我點點頭,謝謝醫生的鼓勵。我們離開醫院,Benny迫不及待地跳上車,從後座將頭擱在我的頭旁邊,經過這半個鐘頭的折騰,終於可以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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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ny在車裡都是這樣站在司機旁的)

 

然而我的心情是很黯淡的,見到車外的路人們帶狗散步,不禁想著:「這隻會死,那隻也會死。。。」感到養狗為何的洩氣感。而Benny只是在我的臉旁邊興奮地呵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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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ny通常都是這樣站在旁邊陪我開車)

 

回到家,將診斷講給V聽,憐惜地摸著Benny的捲毛,沈思了一會兒,說:「你記不記得他這種狗沒什麼價值,如果當初沒有被領養就會被殺死。因為他被救出來,又來了我們家,已經多活了十二年。再來有多少日子,都是賺到的,不是嗎?」原來V不想著因為腫瘤少活的日子,而是想到每一個延伸的時間都是多得的,這倒是蠻正面的想法。

 

Benny最親的家人就是我們仨,我做了這個決定以後還得告知以柔。有天趁著帶Benny在外散步的時候,打電話給她。沒想到我才剛講,小妮子就哭了。本來心情沈重的我,聽到她掉淚,很自然地堅強起來,否則兩人在電話兩端哭,好像也不是一回事。

 

許多在孩子小的時候養的狗,到了他們成人的這時節,紛紛去世,以柔的一些朋友最近都跟小時候陪著長大的狗狗說再見,因此以柔也有未雨綢繆的心態,甚至在還未知道這個診斷的時候,就已經跟我說:「如果他生病了,你要跟我說,我會回家的。」她在電話裡又忽然問我:「你以後還會養狗嗎?」我說:「很多人不願意養狗,是怕告別後會很傷心。我倒是覺得,寵物帶給我們許多歡樂的時光,他們的忠實也讓人窩心,幾千個快樂滿足的日子,換取告別時的悲傷,我想應該還是值得的吧。」

 

頓了一會兒,我又說:「你知道四叔公、愛麗絲姨媽、還有我的好朋友紋X吧,甚至GrandmaPapa,他們去世的時候我都不在場,在我來說,他們就像是在空氣中消失似的。我想,能夠親自面對死亡,也應該可以教會我一些事吧。這都是生命當中必須經歷的過程,寵物用他們的方法來教我們體會生命的有限,我想也是很珍貴的。」

 

那個早晨,我牽著Benny,看著他認真地到處聞樹叢,耳裡聽著女兒在電話那端嗚咽的聲音,緩緩地說著其實也不是很了解的死生大事,只是企圖扮演堅強的媽媽角色,緩解年輕女孩不願與親密伴侶永別的心情。

 

掛電話前,我說:「養狗本來就是有這麼一天,但是只要Benny能夠順利地吃喝拉睡,每天跟在我們身邊,他就滿足了。這個診斷只是說有這回事,並沒有說什麼時候他就會走,我們要做的只是珍惜跟他在一起的時光就對了。」以柔抽噎地說:「我有啊!」我笑著說:「這樣就夠了。」

 

雖然安慰起女兒頭頭是道,但是那段時間我的心情一直很沈重,Benny去後院大便,我就緊張地從屋內盯著,因為這個腫瘤如果開始有問題,會讓他大便不順。他躺在地上,我也會注意看是不是舒服的躺姿,因為我知道他如果身體不舒服,不會是很輕鬆的躺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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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徹底放鬆的睡姿,就是沒有不舒服)

 

某天晚上,睡前我在床上讀New York Times Magazine, 見到了一篇文章,標題是:“How much should I spend on Treating My Elderly Dog (我應該花多少錢來治療老狗) ”,好奇地讀下去,作者是65歲的單身女人,有一隻15歲的老狗,她覺得未來兩年也許需要決定花多少醫藥費的錢在這條狗身上。她的經濟不是問題,但是花多少錢延長狗的生命才合乎道德(ethical)的呢?

 

專欄作者的回答有這麼一段:

 

“What’s plainly not a fiction is that animals can suffer. The quality of the life of a dog or a cat is a matter of the quality of its moment-to-moment experiences. They have no projects to complete; their lives have no narrative arc that matters to them. They do not fear death in the way we do: As far as we can tell, they do not have the concept of death.

What you owe your dog is a life worth living by the standards that are appropriate to a canine existence, attentive to what matters to a dog. So you shouldn’t organize treatments that will simply extend a period of suffering, even if you can afford to do so without jeopardizing your own quality of life. Some people, hoping against hope, subject their animals to excruciating courses of radiation and chemotherapy in an effort to buy a few more months of companionship. They ought to do what human beings are capable of doing but often fail to do: reflect on their actions. They should think about whom they’re really helping, about whether this costly form of care amounts to cruelty.”

 

我們如果生病了,可以決定要不要藉由侵略性的治療延續生命,而寵物無法作主,端靠我們的決定。有些人希望看到孩子長大、想參與兒孫的生活,不計後果的就是要繼續活下去,而狗沒有這樣的「活下去的目標」,不要受苦就是最重要的生活要件。

 

我念完這篇文章,釋然多了。Benny只求溫飽,我們能給予的就是讓他無憂無慮無痛地過日子,這樣就是了。

 

於是我決定不要再戰戰兢兢地觀察他,而是專心地享受有他陪伴的最後這段時光。

 

自從疫情後我在家上班,Benny成了一隻十足的馬麻跟班,我走到哪,他就跟到哪。早上起床去浴室漱洗,出來的時候,就會發現門外的那塊地毯暖暖的,因為我在浴室的時候,他就跟來躺在門外。我走出浴室,常常光腳站在那處的地毯片刻,感受Benny的體溫帶給我的溫暖。如果我一整天不在家,通常在車庫停好車,就會聽到屋內貼在門邊的哭聲,如果V放他出來,他會衝出來,繞著我一圈又一圈地跑,隨我進家門後,更會興奮地在家中放開腳步奔馳,隨著我衝到樓上,又繼續在走道上來回跑,好似無法控制心中的喜悅,一定要不斷地跑才能發洩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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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是Benny在浴室外躺的方塊,我進浴室脫掉的拖鞋還在那裡)

 

Benny仍然喜歡出去散步。我們一直都是讓他決定去哪裡,走多久或多遠也都由他。然而自從年紀大了以後,他有時走一走就停下來,想著下一步要往哪裡走,我們也跟著他杵在那裡,恭等大爺舉步。常常都出門十分鐘了,還在家門對面的步道,或是出去走了一個鐘頭,但是並沒有離家太遠,因為大部分的時間都在猶豫要往哪個方向走。但這都不減樂趣,畢竟在他來說,能出去呼吸新鮮空氣、到處聞味道,多麼有趣啊!而且Benny是很變通的,不同的日子,會帶我們去不同的地方。有時候興致來,也走去很遠的地方,或在草地上奔馳,耳朵一翻一翻地像兔子一樣,體力還是很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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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來找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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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荒郊野外冒險)

 

比較明顯的是他的聽力變差,以前他如果在我身邊睡,我一有動靜他就會醒來。但是現在他的聽力不敏銳,常常我去別的房間了他還繼續睡,等他醒來就到處找我。有天早上我起床去浴室,都出來了,Benny還在他的床上繼續睡。我用手機的燈光就近照,輕輕地搖他,小聲地說:「Benny Benny。」(V還在睡,我不敢太大聲。)他卻毫不知覺,我只好先去樓下運動。後來藉故又回房去拿東西,他這才醒來,跟著我出房間。很多時候,叫他聽不見,得走到面前去搖他。我跟V常常開玩笑地說,這隻狗先訓練我們以後如何對待老去的彼此。

 

我們對他也越來越心軟。他偶爾會拉肚子,我就給他蒸雞胸肉配白飯,等腸胃好點了才漸漸變回罐頭,再來才恢復乾的狗食。他十幾年來都是吃乾硬的狗食,從來沒有怨言,沒想到最近當我換回乾狗食,他居然不肯吃,我只好舀一湯匙的罐頭食物,混進去多點香味,這樣子他才願意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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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顆一顆的就是乾狗食,裹上濕濕的罐頭狗食,就是最香的飯了)

 

我們給他吃的「people food」也越來越多,他除了不喜歡吃葉菜類,其他例如洋菇、黃瓜、紅蘿蔔、馬鈴薯、花椰菜,都照單全收。近來他也參與我們的早餐:饅頭、花捲、Bagels這些澱粉類的食物都會扳一點給他吃,辦公當中吃香蕉當點心,大概一半都進到他的肚子裡,至於水果:橘子、蘋果、哈密瓜、西瓜、梨子也都有他的份。前一陣子合唱團公演,我買了起司條(string cheese)在休息時間當點心吃,結果現在到了晚上十點,V又會餵他吃這個起司條,因此現在Benny陪我去睡覺後,又會跑下樓來等著把拔餵他吃起司。

 

平常都是我餵Benny,讓他感官上舒服則是V的任務。我們吃晚飯的時候,Benny也會來湊熱鬧,用頭去頂V的膝蓋,提醒他來幫他的臉搔癢,於是V右手拿筷子吃飯,左手就用來伺候大爺,Benny把頭抬高高的,享受被抓臉的滋味。我抱怨就是這樣子他的毛才都打結成團,害我要梳半天才能梳整齊,V嬉皮笑臉地說:「你覺得外觀對他來講重要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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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V下樓來,坐在我書桌旁的椅子上,Benny就會來四腳朝天地躺到他身旁,表示抓肚肚的時間到了。週末的早晨,Benny則是跳到椅子上,讓V比較容易撫摸他,他一腳搭在椅臂上,仰頭含情脈脈地看著把拔,四目相對之下,這個儀式會進行到Benny覺得夠了才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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姊姊以柔回家的時候,更是不放棄每一個跟狗狗耳鬢廝磨的機會。以柔尚未上大學之前,帶Benny去散步,有時候會對他到處都要聞會不耐煩,現在知道相處的每一刻都十分珍貴,對他特別有耐心。有一次帶狗散步的時候附近沒人,我們就將狗鍊拿下,Benny跑到一個牆邊待了很久,等他過來,以柔乍然發現他嘴裡居然叼了一根骨頭,趕快從嘴裡挖出來,丟到草叢中,才哇哇大叫地說:「那個骨頭是什麼?是動物的屍體嗎?」其實只是雞腿的骨頭,以柔將手在褲子上擦了又擦,又好氣又好笑。後來Benny繞圈圈,又把我們帶回現場想要找那根骨頭,可能因為到嘴的食物又被搶走,惋惜不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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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覺地,自醫生的診斷已過了將近半年。以柔幾番回家後的感想是:「看他還算正常,我就放心了。那時候你跟我打電話,我以為他就要死了。」但她每次回去學校,還是要跟Benny又親又抱地告別,才眼睛濕濕地上車。我們也是不時地誇獎Benny,說他是世界上最棒的狗,然後得補充:「嗯,除了我們不在家會亂尿,把把拔最心愛的沙發挖出洞,等等等等。可是,你還是世界上最好最棒的狗!」

 

他就是這樣乖乖地跟在我們身旁,一天過一天,說有意義嘛,其實也沒有,但是寵物的責任不就只是這樣而已嗎?數年如一日,無聊的時候在我們身邊躺著,有動靜就跟,聞到香的食物乖乖坐下來,總有得吃,而出外散步可以到處聞的時候,就是最最幸福的時光了。他的所求不多,只需要無憂無慮無痛苦,那麼作為主人的我們,也會盡力地給予如此低微的需求,直到最後一秒。

 

Benny陪我們的日子真幸福,未來的時光,無論長短,我們都會珍惜平凡但溫馨的每一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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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誕節Benny的襪子裡也有骨頭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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