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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讀到“晴天霹靂”,光懂字面的意義,但到底是何感受,其實不能體會。同事正當壯年的先生忽然間腦溢血去世,今天與另兩位同事去探望,終於懂了。
先生的遽然去世,光是死亡的打擊就已經夠大了,但是他腦死後,她還得決定要不要動手術。手術只有百分之一的機會能存活,但就是活下來也是植物人的狀況。她說丈夫一定不會要那樣的模樣下去,於是決定將呼吸器拆掉。即使如此理所當然,她還是反反覆覆地問我們,那樣的決定對嗎?
 
記得以前和V去立遺囑時,就要回答這樣的狀況要不要拆除呼吸器。將自己的意願白紙黑字寫清楚,到緊要關頭,伴侶只是執行病人的願望,而不是自己作決定,才不會有我同事如此深切的罪惡感。建議無論青年還是壯年,都應該去一趟律師事務所,將財產的支配,孩子的監護權,還有何種狀況放棄急救,都交代清楚。未雨綢繆沒什麼不好。
 
除了驚嚇、罪惡感、悲傷,以及今後的經濟支出和如何撫養女兒的現實問題,她還有深深的遺憾(regret)。
 
夫妻之間總是有小衝突,但是近兩年來他們越走越好,甚至還暗自期待三年後女兒上大學,夫婦可以有自己的時間,回到以前雙人行的甜蜜日子。他們夫妻的感情好,從事發當天的情形就能得知。
 
那個星期五他們才將女兒送到奶奶家,預備週末就只有兩夫妻相處。準備去哪裡玩嗎?“沒有呀,我們想回到還沒有孩子的時候,年輕嘛也沒什麼錢,所以也到不了哪裡玩好的。反正就兩個人,隨便要去哪裡就去哪裡囉。” 嬌小的她卻老是抱怨怎麼運動也甩不了體重,對健身很重視的先生就教她如何舉重鍛鍊肌肉,還寫在一張紙上,順序和數次都列的清清楚楚。那天晚上同事帶著那張紙要去健身房運動,臨走時她先生忽然說,我跟你去好了,看看你有沒有練對。她說不用了,反正這個週末我們都會在一起,明天再一起去好了。他不依,快手快腳換好衣服就一起出門。
 
後來她在用單槓將身體撐起時,他還督促她:「下來的時候不要“啪”一下掉下來,要控制好慢慢地下來。」她還嬌嗔地怪他:「你紙條上只說要做十次,沒說怎樣才算一次,哪有什麼控不控制的問題?」
 
夫妻間的對話與鬥嘴,常常是如此無關痛癢,甚至有些無厘頭,但是這兩個星期來,同事反反覆覆想念的,都是這樣毫無營養的夫妻對話。
 
他沒來得及看完太太做完全套舉重程序,就攤下來,去醫院的救護車上停止呼吸,前後不到十五分鐘。
 
有什麼遺憾呢?

                “他最喜歡跳到後院的游泳池內,每次都會叫我也一起下去。我總是不要。為什麼?因為我若下去頭髮就會弄溼,還要重吹重梳,太麻煩了。”  她紅著眼睛搖頭說:「因為頭髮會溼?這是多麼愚蠢的理由!」她又回憶:「他每次帶狗狗出去散步總會問我,要一起去嗎?我總說不。」自從先生走後,她一再自責許多錯過的機會,和無謂的爭吵。
 
我靜靜聽了很久,終於跟她說了以下的感想。
 
四年前以柔肺炎嚴重到肺積水,動手術抽掉肺水後忽然無法自行呼吸,只好插管用呼吸器幫她呼吸,同時試了各種抗生素讓肺恢復功能,她就這樣在小兒科的加護病房昏睡了許多天。那段她沒有意識的時間,我每時每刻瞪著儀表上的氧氣指數、血壓、體溫和心跳,那些數字的起伏繫著我的心,只要稍稍降低就讓我心驚膽跳。以柔回復後,為了自我療傷,將經過寫了出來,但是我再也沒回去唸那幾篇,太可怕的惡夢,還是留在過去比較好。
 
當以柔在生死線上掙扎時,我只有一個願望,就是她甦醒好轉,再叫我一聲馬麻。聽著機器幫浦幫她呼吸的平板韻律,我想著以前為一些小事罵她,只感到自責與心痛。那時我想,只要孩子健康地回到我身邊,我再也不要給她任何要求,她從此健康快樂,是唯一的願望。
 
說到這裡,我望著同事說:「你知道我今天早上才為什麼又跟她大聲嚷嚷嗎?」她瞪大雙眼望著我。我緩緩地說:「一雙襪子。」
 
昨天回家後,一進門就聞到一股臭味,有點像肉腐敗的味道,但聞不出是什麼,或是哪裡傳來的。要他們父女幫忙聞,都說沒有,明知道我最介意老鼠,還逗我說可能是死老鼠腐爛的味道。以柔出門去幫鄰居照顧天竺鼠,我也忘了這事,開始準備晚飯。後來以柔回來,盤著腿坐在沙發上看書,我剛好過去,才恍然大悟那臭味是從小姑娘的“玉腳”傳出來的。
 
這也難怪,她沒穿襪子就踏到布鞋裡,這禮拜的夏令營騎著腳踏車到處去玩,腳流汗沒襪子吸,當然會臭。後來吃晚飯,實在刺鼻的很,受不了只好拜託小姐上樓將腳洗乾淨再下來。這下該把拔看不過去,他說:「你忍受不了味道,上桌前就該叫她去洗腳,為什麼飯吃一半才要她打斷用餐?」我以為有桌面隔開,可以擋掉一點味道,哪知道那麼威力無窮?還好以柔一進浴缸就邊彎腰洗腳,開心的哼歌了。
 
第二天早上我要送以柔去夏令營,一直惦記著得早點去公司,頻頻催她快點。好不容易下來,看到她居然又是光腳丫,昨天就說過以後穿運動鞋一定要穿襪子,居然明知故犯。指著她的腳憤憤地罵道:「不是叫你要穿襪子嗎?」她頂嘴説:「你不是叫我趕快嗎?我哪有時間穿!」我指著門:「你給我回去穿!」等她再出來,已是噙著淚水,委屈的不行。開車途中她撇著頭一言不發,到達後我把腳踏車搬下車,她牽了車轉頭就走。我火大了:「你要說什麼?」她低頭不甘願地說:「Bye-bye. 」我看她這麼不情願,更生氣了:「看著我說!」要看就看,誰怕誰!她乾脆抬頭狠狠地瞪我,咬牙切齒的擠出 BYE-BYE二字,我也沒好氣的回她:「再──見──!」
 
早晨的道別變成仇人相向,只為了她沒穿襪子。當初在加護病房立誓的母親,如今何在?但這就是生活,只要過日子,我們自然而然的會開始這些碎碎唸和衝突。我也是如此告訴同事:無論多大的衝擊,發誓失去的若能收回就要怎樣珍惜,只要過起日子,還是會變成零碎的要求、無謂的爭吵。因為親人關係本來就是這樣。她現在後悔沒有對先生和顏悅色一點,沒有多花點時間相處,但那就是平常的夫妻生活呀,沒有自責的必要。
 
拜訪過同事後,回想早上為那麼小的事跟以柔發脾氣,有些感慨和後悔。還好,以柔是個性情樂觀的孩子,從來不記仇。早上分別時那麼不高興,等下班回家以柔又是笑嘻嘻地迎接我回家。既然如此,我也誇她一下,假裝用力地聞空氣, 誇張地說:「哇,都聞不到臭腳丫的味道耶!」她就得意了,這下也好意思說:「你有沒有看到我早上瞪你很兇的樣子?」心情好了就什麼都能說,都不會生氣;心情不好的話,任何小事都能引起火線爆炸。
 
晚飯後她問能不能陪我去遛狗,如此一來練琴就會拖延,可是既然以柔難得想跟我在一起,我也就答應了。她看我點頭,馬上進一步要求:「那我可不可以溜冰?」穿上滑輪鞋,我們勢必會走遠一點的路,練鋼琴的時間又會往後推。若是平時我就會很掃興的說不行,等週末時間比較多再來。但是一想到同事微紅的雙眼,我忍不住說:「反正鋼琴老師這個禮拜放假,今天我們走遠點的路,不用練琴算了。」這簡直是天上掉下來的禮物,以柔樂的手舞足蹈。於是我們在黃昏的微風中,走了很遠的路,聊了很長的天。
 
當然我們還是會有下次衝突的時候,誰知道導火線又會是什麼微不足道的小事。可是人生就是這樣:有甜美的時刻,也有不快的小節;不會永遠在快樂的頂峰,但也不會生氣一輩子。
 
同事將先生寫給她的那張舉重練習的紙拿去護貝做紀念,昨天已經隨身帶著上健身房運動去了。雖然現在心心念念的都是遺憾,隨著時光的推移,相信那些自責會逐漸遠去,留下的只有夫妻間的甜蜜時光,甚至拌嘴的往事都會是甜蜜的吧?就像丈夫生命的最後幾分鐘,關切的只是太太的單槓下放是不是控制的好。生命中最珍貴的不是轟轟烈烈的時刻,而是一些雲淡風輕再平常不過的時分。
 
既然無法控制會發生的事,就好好過每一天吧。試著不要太執著小事,對身邊的人好一點,但是真的放不下的(例如臭腳丫?)也沒辦法太勉強。人生就是這樣不是嗎?
 
 
後記:
去年大概這個時候也寫了一篇同名的網誌,那時心中還悼念著阿姨,但是平常日子還是一樣的過,因有所感而寫了這篇Life goes on。那篇的最後一段這麼寫著:
 
…其實生命就是不斷的前進,新的日子一天天來,我們就一天天過。有蒼老的逝去,就有嶄新生命的到來;不讓悲傷滲透太深,就細心體會涓滴的快樂與感動,例如生命中第一次的進球,第一個蛋糕。
 
Life goes on, and on, and on.  就是這樣。
 
這篇的著眼點不太相同,但因為最後結論還是“日子總是要過下去,好好活就是”,因此還是用同樣的題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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