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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每個星期六早晨十一點之前,爸爸就會將iPad打開,立在茶几上準備好。太平洋的彼端,也許是星期五的晚上七點,又或者是夏令時間的八點,我十分鐘前就先泡好一杯茶,然後抱著筆電和茶杯,走去樓上自己的房間。筆電放在床上,天花板的燈放亮,FaceTime打開,然後時間一到,就按鈕開始通話。

 

螢幕一開,就是爸爸笑嘻嘻的臉迎接我。剛開始我準時打去,他開螢幕的時候忍不住會:「你是在開火車嗎?這麼準時。」我心裡嘟囔地想,準時都碼是被你教出來的,有什麼好嘴的。不過他習慣我準時之後,開場白則成為很正經的「阿慧你好。」我總是微笑地從螢幕跟他揮揮手打招呼,開始期盼傾聽這週他又有什麼有趣的事情要跟我報告。

 

會開始這個父女約會,是十分偶然的。之前寫過(見“螢幕上的家人時間”),爸爸去年六月去住院,我發現他在電話中總是有講不完的話。他出院後,我靈機一動,台灣每個禮拜一早上都是我跟媽媽視訊的時間,何不也安排讓爸爸有機會跟我傾訴心中的想法呢?於是我們約好台灣星期六早晨就是他跟我聊天的專門時間。

 

為什麼不跟爸媽一起聊呢?因為女人吱吱喳喳地實在太多話了,男人時常插不上嘴。(我家餐桌上太吵的時候,V常常會舉手:「Baba needs to talk!」這時我和以柔才會停下討論讓他發言。哈哈。)因此我才特地騰出時間讓爸爸可以好好不被打擾地跟我說說話。

 

爸爸總是先跟我那個禮拜做過的事。九十多他,社交生活仍然是十分多采多姿的。退休人員聯誼會、學生的同學會,甚至兩天一夜的旅遊,他都興致勃勃地參加。聯誼會中有時他需要致詞,他拿起麥克風就侃侃而談。有一次退休人員聚會,他上台講了長壽之道。由健康的他發表這個言論,大家當然是洗耳恭聽,我也很好奇地問他了什麼。他舉起手掌,有五點。

 

一:多喝水:他一起床就先喝了五百毫升的水,最好一天喝兩公升。

二:睡眠充足:老人家不需要睡太多,這是不對的。最好還是睡七、八個鐘頭,並且十一點以前就要上床。

三:多走路:逮到機會就走點路,不過可隨自己體力決定走多遠。有些人坐公車,那就早一站下車,總是可以找到走路的機會。

四:唱歌:這個動作可以充足丹田,讓氣在臟當中流通。

五:找人聊天:這會讓人心情愉快,而且人多些可以聊久一點,那就聯絡朋友一起出去吃飯或喝茶囉。

 

爸爸不看草稿就舉出這五點,我不禁偷偷地想自己有沒有長壽的條件。,還好,除了唱歌,其他我都有做到。很巧地,這些條件媽媽都有,這麼來,媽媽也可以活很久喔。爸爸十分驕傲地:「我看你媽會比我還長壽。」

 

這些言論其實不是爸爸自己的發明,而是他在報章或是電視上看到的,挑出一些容易做到的跟同事們分享,不會讓聽眾感到太難而畏怯不做。他也鼓勵大家,如有需要就要用拐杖,不要覺得難看而不拿,就算不小心會摔跤,拐杖也可以阻擋到力道,比較不會受傷。他下台後,一位女同事過來跟他:「校長校長,你看我有拿拐杖。」爸爸聽了也很開心。

 

他還:「過去這個禮拜我去參加了兩位老同事的告別式,這樣實在很不好。希望你們都活得比我久,不要讓我去參加你們的告別式好嗎?」

 

我聽爸爸這樣,哭笑不得,指著螢幕中的他:「你怎麼這樣講!」他得意地:「我是準備活很久的喔,如果他們都不比我早走,這不是祝福他們的話嗎?」

 

爸爸曾經在我的婚禮上:「我把女兒辛辛苦苦養大,現在卻拿去被外國人用。」現在九十幾了,仍然可以率性地出讓人有些咋舌的話。不過他真的是沒有心機的人,想什麼什麼,因此無論是學生、同事、或是朋友,都是真心喜歡他。

 

他也是個認真的人。有一次老同事的告別式在淡水長老教會舉行,他是老淡水人了,卻從來沒去過,因此前一個禮拜就自己先去走一趟,認識環境。結果坐上的公車轉了一個彎讓爸爸意識到路線不對,趕快拉鈴,司機靠邊停車讓他下車,然後他一路問,東拐西彎地才找到那個教堂。他走進去看看,感嘆居然不知道有這麼美麗的建築。因為他來的時候坐錯公車,現在不太確定要去哪裡坐公車才對,又一路走到海邊才確定方向。結果告別式那天其實有同事來接他去的,但是他對自己事先走一趟仍然很驕傲,因為他從來不自認需要靠別人。

 

他跟我興致勃勃地這些見聞的時候,我見到一個容光煥發,對周遭生活充滿興趣的人。不過他偶爾也有沮喪的時候,開場白常是:「老了真是沒有用。」

 

某天晚上他去紅毛城附近新開的電影院參加某部電影的試映。載他去的朋友在電影結束後仍然在跟別人寒暄,爸爸不願麻煩他早點帶他走,因此先行離開。出了電影院,他得走到路的對面坐公車。但是夜幕低垂,路燈也不是很亮,平常走路很有信心的他,在一片漆黑當中忽然猶豫起來。因為看不清楚,也不確定路面平不平,他怕走到路當中如果另一邊有車忽然來了,反應不過來怎麼辦。眼見公車路牌就在馬路的另一端,他卻一時膽怯,遲遲不敢舉步。他輕輕地跟我:「我站在路邊很久,不敢過馬路。實在太暗了,從來沒有過這麼沒信心。」還好,他最後鼓起勇氣在夜色中小心地過了馬路,到了站牌前就放心了。不過他也打定主意,以後若有晚上的聚會就不參加了。

 

他講述的過程,我的手緊緊地放在胸前,既難過又心疼。雖慶幸他平安地過了馬路,但也忍不住:「爸爸,你只要在電影院前叫計程車就對了,為什麼要去坐公車?電影院的人幫你叫車很方便的。」不過我知道這個很難,爸爸節省慣了,坐計程車不是他的習慣。

 

有幾次他去台北聚會或是去旅行,學生們送了很多禮物,雖然幫他提到捷運裡面,但是等他自己在淡水下車,得自己提回家。已經背了隨身行李的小背包,拿著拐杖,還要兩手提幾公斤的禮物(這要怎麼做我都不知道),他頻頻十分吃力,加上我們家前面有一個三十度的陡坡,手空著都很難爬,他還這樣提上去。我又是一句老話:「你為什麼不坐計程車?」爸爸:「捷運離我們家那麼近,怎麼可以?」我大聲地喊:「你給人家錢就會為你開呀。不然你從台北就可以直接坐回家,根本就不用去坐捷運的!」

 

只是我知道,下一次他又會「忘記」可以坐計程車,繼續氣喘吁吁地坐捷運、提禮物回家的。

 

當然,爸爸的家常也包括跟媽媽的互動,不過大多是告狀居多。(但是沒關係,兩天後我跟媽媽視訊,她也告狀回來,很公平的。)他倆結婚六十多年了,但是爸爸熱情媽媽理性,爸爸喜歡嘗新,媽媽則是宅在家最開心,實在是兩個極端的人。不過這時候我倒是能發揮一些功能。爸爸抱怨媽媽的時候,我就提醒他,九十多的人還能有人每天去市場,煮新鮮食材做的餐點給他吃,多幸福啊。他摸摸頭:「這倒是真的。沒有你媽媽,我也很難獨自生活。」他抱怨媽媽泡麵不健康,不讓他吃,我跟媽媽視訊的時候,就勸爸爸這麼健康,偶爾吃泡麵沒關係,她也可以少煮一頓,果然過一陣子媽媽就買泡麵回來給爸爸「加菜」。爸爸喜歡去外面餐廳吃飯,媽媽覺得太油太鹹不健康,不然他自己去吃就好了。爸爸卻別人都是夫妻一起去吃,自己去沒意思。不過有天爸爸興高采烈地:「你媽媽街上看到有一家日本料理,不錯的樣子,找時間要去吃喔。」我跟媽媽視訊地時候就提醒她,早點去吃,讓爸爸高興。可惜那時爸爸要去檢身體,媽媽用這個藉口又拖延了一陣子。終於有天爸爸很開心地跟我:「你媽媽終於跟我去吃那家日本料理了!」這真是得道喜的事,不過爸爸很快地:「是她不得不去吃,因為我們的大樓要洗水塔所以停水,你媽媽只好跟我出去吃飯。。。」

 

我大笑,差點摔下床。這對老夫老妻,真是拿他們沒辦法。

 

我們每個禮拜的約會,無話不談。爸爸有時提到他的爸媽,印象中嚴峻的阿公阿在他的敘中變得生動許多。阿嬤生了八個小孩,其實是沒有時間管教孩子的。爸爸是個活潑好動的男孩,小時候趁叔叔睡午覺,將他的踏車騎出去學,人太矮,所以得屁股不碰座椅地學著騎,他也會在放學後將衣服掉,去河裡游完泳才回家,這樣子才不會因為衣服濕了被發現。我很好奇他在一個漁村長大,為何後來能成為學者,爸爸也不出所以然,我:「反正你就是喜歡唸書就是了,對嗎?」(此時我心裡偷偷想,我也是。)

 

爸爸小學畢業,東港只有他考上屏東中學,其他學生家長去告狀,懷疑是阿公賄賂的關係。其實阿公沒錢沒勢,哪有這個本領?後來阿公被日本警察抓去關了幾天,不知有無關聯?當時爸爸嫌家裡太吵,去四重溪(南部唯一的溫泉)住一個禮拜準備考中學,小學生敢這樣要求,阿公阿居然也讓他這麼做,真是享盡福氣的長子,幸好也如願考上中學。

 

爸爸中學唸了三年多,戰爭結束,因此他的日文一直學到十五。高中的老師都不會講中文,漢文用台灣話教。爸爸高中唸了兩年就考上台灣大學的化學系,在大學才學了一年的中文。雖然日本已經戰敗,但是他在大學的化學都是用日文學的,因為老師只會日文,也沒有中文的教科書可用。

 

這也是為何爸爸跟日文特別親近,直到現在他還是讀日文小為主。他在淡江行政的時候要寫公文,才慢慢學中文的用法,但仍然常將日文和中文搞混。他三十五時在淡江創辦人的鼓勵下申請去美國留學,並沒有英文的基礎,只有在大學唸過一年而已,硬著頭皮去美國,先唸了半年的英文才開始上課,是研究生裡年紀最大的,但是最後也能用英文寫論文,成功畢業。

 

爸爸講中文還是常常出錯,不過這樣拼湊地學習而來的中文,已經很難得了。

 

最近我們也談到了他的本科,因為我得指導兩位化學家,趕快臨時抱佛地問爸爸一些有機合成的原理,他講得頭頭是道,我們約好了以後有什麼搞不懂的化學問題,再拿來問他。昨天也提到Kazuo Ishiguro,他是一位在長崎出生的日本人,但是五以後就隨家人到英國定居。他是我很喜歡的小家,也是諾貝爾文學獎得主,他在最近訪問中提到家長崎被原子彈轟炸,長輩們卻不常提起這件事,也不怨恨美國人。我向爸爸起這件事,他趕忙問他的日文名字怎麼,也很好奇一個寫科幻小的人怎麼會得諾貝爾獎,我趕忙解釋那只是我最喜歡的一本書 ("Never let me go"),故事情節深刻動人,文字也十分優美,他還寫了許多不同類別的書。我們猜他的書應該都有翻譯成日文才對,視訊結束後,我找到日本版的IshiguroWiki page,寄給爸爸看,結果他發現石黑一雄也寫過對日本觀感的書,十分好奇,將會買日文的翻譯版來讀。

 

我跟爸爸視訊從十一點開始,總要講到十二點半他們要吃午飯了,才會在媽媽催促下依依不捨地結束。爸爸總是被提醒後,抬眼看時鐘,:「時間怎麼過得這麼快?」然後他會滿足地:「還是要有人一起聊天才有趣嘛。」有一次媽媽我們講太久了,他回嘴:「聊天是沒有上限的。」

 

如果問2020這個瘟疫年帶來什麼禮物,我想就是這一年開了我與爸爸每週對話的機會。時間一到,父女倆不約而同地到螢幕前坐定,無論是這週發生的事,心中的擔憂或感恩、夢中的情形、甚或是小時候的回憶,都可以互相分享。我有時候撫摸著胸膛被爸爸的故事感動著,有時哈哈大笑,講到興起,我也示範一些運動的姿勢給他看,互相討論。

 

媽媽來催爸爸掛視訊,用的藉口除了要吃飯,另一個理由則是這時間是阿慧的星期五晚上,她已經上了一整天的班很辛苦,讓她去休息吧。其實如果不是他們需要吃飯,我是可以天長地久地陪爸爸聊下去的。與他談天的時光,是我快樂的泉源,這樣享受地度過星期五晚多好!

 

爸爸的故事源源不斷,我有幸能每週聆聽,他在我心中增加了更豐富的層次。我見到一位不因為月增長而停止好奇心或對生活的熱愛的人,總是迫不及待地想知道下禮拜他又會帶來什麼新的想法。每次我們結束視訊關掉FaceTime的那個那,常常見到螢幕上自己還來不及收起的開心笑容。爸爸可能不知道他每個禮拜跟我聊天,帶給我多少快樂,我真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兒!謝謝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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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兩張從冬天講到夏天的照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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