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至今都還記得跟公婆第一次見面的情形(在“婆婆的廚房”和“音樂會”這兩篇也有提過)。

 

那年V教授帶他的父母來參觀他的研究室,我們這些學生畢恭畢敬地與他倆握手致意。當晚我和朋友去聽馬友友演奏,中場休息的時候,在熙攘人群中,居然瞥見V的父親,原來他也帶父母來聽音樂會。Mr. Stewart 沒看到我,逕自往前走,本來沒有想要叫他,畢竟當時的我比較內向、害羞,而且當時的V教授總是讓我有點敬畏,所以也不覺得非得跟他的父母照面不可。不過一起去聽音樂會的朋友慫恿我去打招呼,我只好鼓起勇氣跟在他的背後走,一邊輕聲地叫:「Mr. Stewart!」,可是人聲嘈雜,他一直沒聽到,我只能一路跟在後面。他那天穿著吊帶褲,吊帶在背後打了一個叉叉,不知為何,我有個頑皮的想法:如果伸手抓他的吊帶,就可以輕易地喚起他的注意力,但我知道這也未免太不禮貌了,最後終於輕輕拍他的肩膀,請他停步。他轉身後,我自我介紹說是白天剛見過面的學生,他開心地又跟我握了一次手,說:「啊,你也來聽馬友友?」

 

人生當中有千萬個時刻,一晃而過,像是流逝的溪水再也不回頭。但是那天在大學的音樂廳裡,從眾多人群當中跟在“Mr. Stewart”身後追他,盯著他的吊帶一直掙扎要不要拉一下的念頭,三十多年過去了,我還是記得清清楚楚。

 

幾年後的秋天,V打電話告知父母他有女朋友了,他的爸爸聽到我的名字,馬上想起我們在音樂會巧遇過,也許是那個機緣讓他覺得與我更親近一點。

 

最近V在追溯家譜,發現他的祖先大多是從蘇格蘭或德國而來,直到我們這一輩,拉進了一位亞裔的我,終於將這家白人的血液灌進漢人的顏色。

 

雖然我受的教育和成長的環境十分不同,公婆卻從來沒有想要干涉我的意思。

 

我們交往後,婆婆就熱誠地邀請我來他們家一起過耶誕節。為了準備我的到來,他們先偷偷問兒子,女朋友有沒有什麼宗教信仰,需要他們調整過節的方式?他們已經多年沒有上教堂,既然我也沒有宗教信仰,這方面是沒有抵觸的。不過V跟他們說我會怕狗。我念大學的時候,得去溫室幫澆水,常常被一隻狗狂吠,每次都緊張得很,而且當時台灣的街頭會有野狗出沒,讓我對狗十分懼怕。美國人與狗的關係卻是十分親密的,尤其V的父母家養的每一隻狗都十分溫馴。但是他的爸媽還是在我到達當天,將三隻狗都關在院子裡,怕會嚇到我。這些狗從來沒有莫名其妙被關在外面的遭遇吧?不過為了我這個外人,也只能忍耐了。

 

倒是我很不好意思,進他們家門後,趕快去後院「拜會」狗狗,他們對我一點也不具威脅,只是懶洋洋地過來聞我一下,我輕撫他們的時候,也不拒絕。於是我趕快讓他們進家門,否則因為外來的客人無法享受屋內的溫暖,太可憐了。

 

以下是1993年的冬天,第一次去V父母的家拜訪的照片:

 

返鄉之旅(中:公婆與我)

V的爸媽帶我去參觀印第安族文化中心(Indian Pueblo Cultural Center

 

返鄉之旅(中:公婆與我)

(這隻Missy是我最喜歡的狗。後來我們養的Benny跟她的大小相似)

 

返鄉之旅(中:公婆與我)

(這隻大狗是Sirech,還是嬰兒(puppy)的時候被小姑P從路上撿回來。他雖然體格龐大,卻十分膽小,性情溫馴。他讓時常獨自在家的婆婆感到很安全,因為若有人來按鈴,看到這隻大狗會心生警惕。)

 

 

返鄉之旅(中:公婆與我)

V和他媽媽)

 

我到美國許久了,都沒意會到大多數美國的女人結婚後會改用夫家的姓。當我要跟V要結婚的時候,我向他解釋,很久以前,台灣結婚的女人會冠夫姓(將夫家的姓加在自己的姓前面),但是近來已經沒有人這樣做了。尤其我明明是亞裔的臉,如果結婚後用一個西方人的姓,自己會覺得很奇怪。V不僅贊同我不改姓,而且當教授的他,有另一個考量。他認為我以自己的名字已經發表過一些論文,這都是屬於我的成就,如果改名了,在我的履歷表上還得註明哪些文章是我結婚前發表的,他不覺得有這個必要。他以我的成就為榮,讓我感到十分窩心。

 

我不改姓的決定,跟V商量後就定案,當時我並不了解這是多麼根深蒂固的傳統,所以也沒有跟公婆商量或是解釋,他們在不在意,我不是很清楚,畢竟他家的人,包括婆婆在內,結了婚都有改夫姓。但是公公以行動默默地支持我不改名的決定,婚後我收到的他寄來的信或卡片,信封上收信人的稱謂都是:“Dr. Janine Lin”。他不僅繼續用我的姓,還用大字寫上我的博士稱謂。其實我的行業裡,博士的人多的是,我也不常拿來炫耀,但是公公這麼寫信封,讓我感受到他是多麼以我為榮。

 

返鄉(中:公婆與我)

 

(這是公婆在我們1995年的婚禮的照片。公公在致詞,他說沒有想到能見證到這一刻,因為V結婚的時候已經四十歲了。呵呵。)

 

雖然我沒有改夫姓,但是有一點台灣的傳統我是乖乖用的。在台灣,結婚的人都會叫彼此的父母為爸媽,但是在美國,有些人覺得只有自己的父母算數,要稱呼公婆或岳父岳母為爸媽有點彆扭。這些人就直接稱呼對方父母的名字,或是取不同的暱稱,例如我的婆婆稱呼她的公婆叫做PappyMammy,是隨著她的孩子叫祖父母的意思。但是我依著台灣的傳統,一結婚就改叫公婆DadMom,叫得很順。我不只是如此叫他們,對待他們也是如同自己父母一樣親。

 

因為我住得遠,無法常常回家孝敬父母,我能表達的也只有每個禮拜打電話與父母聊天,我覺得跟公婆也要如此才好,每隔兩個多禮拜都會自動打電話給他們。婆婆身體好的時候,都是她接電話,我跟她聊家裡的事,先報告我自己工作或社交上有趣的事,她關心的兒子和孫女的事當然也是一一稟報。她總是說,兒子結婚以後,反而更了解他的近況,因為V平常是很拙於與爸媽電話聊天的。

 

婆婆煮菜和手工藝都是一流的,例如我們的耶誕襪都是她親手織的,編織上我們的名字和出生年份,十分珍貴與特別。我沒有手藝細胞,無法傳承她的巧手,不過我對煮食都虛心求教,從感恩節的火雞,到許多美國傳統的食物,例如烤甜薯、甜玉米、紅酒燉牛肉、香腸義大利管麵,都是婆婆從電話裡一步步地教我,我勤抄筆記,做的時候如果有問題可以馬上打電話問,每道菜都很成功。

 

返鄉(中:公婆與我)

 

(這張是2005年的照片。火爐前掛的是婆婆手織的耶誕襪。以柔手摸的是她的,那也是婆婆織的最後一隻襪子,右邊的是我的,左邊是V的,那隻襪子比我們的舊很多。可惜公婆自己的耶誕襪在一次車庫失火被燒毀,同樣巧手的小姑K幫爸媽重新織了他們的襪子,掛在照片左方。)

 

以前的耶誕節大餐都是婆婆掌廚,我從旁幫忙收拾或洗菜,後來她的身體漸漸虛弱,我就自告奮勇幫她煮,由她從旁指導,等到她無力做菜,我已經能夠自信地掌廚,每年耶誕節的晚餐,從烤牛排到其他的菜餚一一準備,讓家人團聚時吃得開心,這都歸功於婆婆指導有方。

 

返鄉之旅(中:公婆與我)

(這是1996年感恩節公婆來訪,婆婆就是這時候教我怎麼烤火雞的)

 

返鄉(中:公婆與我)

(2004年的耶誕節,享受婆婆煮的耶誕大餐)


返鄉之旅(中:公婆與我)

(2014年耶誕節烤牛排)

 

返鄉之旅(中:公婆與我)

(2016年耶誕節烤牛排)

 

返鄉(中:公婆與我)

(2013年耶誕節,大家吃我做的聖誕大餐。)

 

耶誕節除了當晚的大餐是婆婆負責,她還會早早就烤了許多家人愛吃的零食、蛋糕、餅乾,讓回家過節的我們隨時都有可口的點心可吃。她在過節前一個多月就要開始準備,做好了冰凍起來,等孩子們回來就可以解凍拿出來吃。婆婆身體比較孱弱之後,小姑的太太丹妮絲肩扛重任,在婆婆的教導下,烤出一盤又一盤的餅乾和蛋糕。公婆均去世後,我們獨自在家過節,V也許是想念媽媽的味道,拿出婆婆手寫的食譜,換成他烤蛋糕和零食,寄給妹妹們享受(見“年末記事”)。婆婆以她的廚房手藝連結家人的心,即使她去世了,我們也沒有忘記家庭的傳統,繼續將懷念的滋味傳承下去。

 

返鄉之旅(中:公婆與我)

返鄉之旅(中:公婆與我)

(2023年十二月)

 

我跟公公則是比較輕鬆的關係。

 

我是個不折不扣的球迷,從棒球、籃球、足球、高爾夫球,無所不看,從這些運動的當中會著迷於某些球技精湛的球員,例如投手Greg Maddux,高爾夫球員Phil Mickelson。公公常常揶揄我對這些男球員的癡迷,逗我說他們長得都不怎麼樣嘛。因為公公工作的關係,他們在Washington DC 住了很長的時間,因此Washington Redskins(現在改名為Commanders)是他們加油的對象。Redskins有一個有趣的傳統,進球後,他們的樂團都會演奏“Hail to the Redskins”這首歌,歌詞是這樣的:“Hail to the Redskins, Hail vic-to-ry. Braves on the warpath, Fight for old DC!”. 我結婚後,很快就學會唱這首歌,每當Washington贏球,我跟V會打電話去公婆家,他們一接電話,我跟V就貼著電話筒大聲唱這首歌,表示恭喜之意。這通電話因為是每次贏球後打的,公公知道是我們,都會馬上接起來,聽我們破銅爛鐵的歌聲,哈哈大笑。如果說我們對婆婆的示愛是用食物表現,對公公的愛則是從運動比賽出發。

 

 

返鄉之旅(中:公婆與我)

(以前比賽時,公婆會在家外頭掛起幫Redskins加油的“布條”。這個“布條”其實是一張大紙,是小姑K用顏料畫的。)

 

 

返鄉(中:公婆與我)

(2013年的耶誕節前夕,公公穿著Redskins的夾克)

 

婆婆去世以後,我的電話改由公公接收。通常男人比較不愛說話,但是公公跟他的爸爸一樣,十分喜歡聊天,跟陌生人也能很快熟悉,天馬行空地什麼都能談。不過他跟我講電話,大多是聽我說,畢竟我們的小家庭的消息蠻多的,都得一一向他報告。我跟他聊天常常嘻嘻哈哈地大笑一通,讓他在另一頭也笑不攏嘴。他說:「你聽起來總是很開心呢,這樣真好!」其實生活裡哪能沒有不如意的事,但是我只要拿起電話跟他聊天,都只會想到有趣的事情分享,講完我也覺得心情舒暢。

 

我想,人生最珍貴的時光都是細微的,例如我不假思索就能拿起電話打給公婆,雖然聊的都是雞毛蒜皮的小事,但是這些涓滴的片段,串成我們堅固的感情。即使公婆早已遠行,我想起那些電話聊天的時光,仍然能夠感受到當時心中的快樂。

 

不過談天也有低沈的時候(以下這段摘自“一個箱子”並稍稍改寫)。

 

2010年,我最親愛的阿姨去世(見“阿姨,再見”與“美麗的人生 ―― 送阿姨),一日與公公聊天,我坐到後院的搖椅上,一晃一盪的,專心地跟他說我的心事。我說著阿姨生病及去世的經過,雖然知道是必然的結果,我跟阿姨之間該說的都說了,彼此了然於心,沒有遺憾,但是面對親人的離去,我還是無法不難過。他知道我的不捨,但也很達觀地說,人各有命,該走的時候好好走即可。他聊起自己父親去世的經過:那時他已經病很重了,公婆帶著三個孩子全家去探望,道別之際,他的父親語重心長地要他們好好過日子,那晚他就走了。公公述說他父親去世的過程,像是最完美的結束,了無遺憾。他敘述完,說:「我死的時候,也要一個人安安靜靜的,不要親人在旁打擾。」我說,以我們的風俗來說,走的時候要親人圍繞才是福氣,醫生甚至會拖延患者的生命,等待子孫趕回來才讓病人嚥下最後一口氣。公公說:「那有什麼好?若是哭哭啼啼的反而讓我牽掛。離去是件很私密(private)的事,你不覺得嗎?」

 

我一直記得他當時平靜的語氣,以及面對死亡的釋然。作為一個葬儀社主人的兒子,他以看遍人生滄桑的智慧,開導我面對必然的結果。

 

轉眼十多年過去,現在是我們送他和婆婆回老家的時候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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