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六月中起去醫院住了兩個禮拜。我沒寫「住院」,而是「去醫院住」,因為這是有差別的。
爸爸一向很健康,一天到晚到處啪啪走,每天都會搭公車去學校圖書館或辦公室。他還是充滿好奇心,上街時見到好吃的食物就會買回家跟媽媽或乖孫分享。
六月中的一個星期天,吃晚飯的時候爸爸居然沒什麼興致,只是將熱湯舀到飯裡,草草吃完。(湯舀到飯裡,台語是 「攪湯 kiáu thng 」。我家吃飯一定有湯,如果有人胃口不好,一碗飯吃不完,媽媽就會說你把湯舀到碗裡,跟飯拌一拌,這樣子比較容易把飯吃完,其他菜就不用吃了 。)
爸爸沒胃口是很少見的現象,媽媽摸了他的額頭,果然發燒了。趕快找了一顆退燒藥給他吃,晚飯後他就上床睡覺了。
第二天爸爸起床覺得舒服點,摸起來沒燒了,也有胃口吃早餐,但是頭有點暈。這天早上爸爸跟幾位淡江的同事在辦公室有約,既然沒燒了,決定仍去赴約。媽媽掏出四百元放到他的皮夾裡,要他還是坐計程車去山上的校園吧。爸爸說公車站牌就在家門外(但是要走一個很陡的坡才能到街上),又是直接開到辦公大樓外,不用坐計程車了。
(以上是那天早上媽媽跟我視訊時說的。我聽到爸爸頭暈,天氣又那麼熱,還硬要坐公車,真是拿他沒辦法。不只那個陡坡,而且上公車要花力氣蹬上去,比較費力。節省的他卻覺得搭計程車浪費,搭公車比較習慣,所以還是正常行事。)
爸爸談完事情回來吃午飯,但是下午又發燒了。媽媽不放心,跟爸爸去看一向照顧他們的家庭醫生。他一聽爸爸的胸腔覺得不對勁,馬上幫他們叫了計程車,直接去石牌的榮總看急診,弟弟得知消息也趕來醫院,讓媽媽先回家休息,他則推輪椅,帶著爸爸到處去做檢查。
當天的急診沒檢查出什麼,給了退燒藥回家。星期二在家休息一天,但是燒起起伏伏,媽媽晚上起來幫爸爸量體溫、給退燒藥,也都沒睡好。星期三的早上,弟弟帶爸去榮總看感染科的門診,但是為了安排檢查,還是被叫去急診排比較快。當天檢查出發炎指數很高,決定住院觀察,希望能檢查出發炎及發燒的原因,確實治療後再回家。
這樣子就住了兩個禮拜。
防疫時期探病是有限制的。第一晚弟弟在醫院陪睡,雇了看護後,媽媽早上搭弟弟的車去醫院,午飯前回家,某些天就沒去,在家休息;弟弟則是每天都會去陪爸爸一下,此外他也勤快地用簡訊和照片、錄影傳遞訊息給我和姊姊,告知爸爸的狀況。(以下的照片都是從弟弟的簡訊截圖的。)
(爸爸這次住院,多虧了弟弟就近照顧,不僅實際幫助,也讓媽媽心安很多。我和姊姊住那麼遠,現在回台灣還要隔離兩個禮拜才能見親人,也無法飛回去幫忙。我忍不住跟以柔說,你以後在哪裏定居工作,我和你爸還是跟過去比較安心吧。她瞪我一眼,哈哈。我就跟你一輩子,怎樣?)
爸爸的燒一直在三十八度上下起伏,幾天後基本上沒發燒了,只有晚上拔到三十八度一次,後來一個禮拜體溫都正常,只是抽血的發炎指數還是過高,這段時間的治療只是打抗生素的點滴。有天他說胸部很悶,第二天照X光,居然肺部積水,趕快加強抗生素,也給了利尿劑排水。最後的檢查結果是肺炎,抗生素打了兩個禮拜後,發炎指數終於恢復正常,才出院回家。
燒退了以後,除了一天胸悶不舒服,爸爸都感覺正常。但是病房內不能用藍芽的助聽器聽電視的聲音,可能醫院的光線不好,家裡帶來的日本小說的字太小看不清楚,而報紙從頭唸到尾以後就沒事可做,因此十分無聊。我人在遠方也無法貢獻什麼,唯一能做的就是每天打電話陪爸爸聊聊天。
(雖然住在醫院,卻沒什麼病人的樣)
剛開始聊的都是病中日月長的感觸,因為無聊,所以沒事就睡覺,醒來不知是下午還是清晨,週末和週間日也分不清。我們父女都有一本日誌記事簿,每天寫下一點紀錄,我聽了爸爸的苦惱,趕快請媽媽將日誌帶去給爸爸,他可以每天記,就不會不知道是哪一天了。
有天弟弟帶iPad去給爸爸,讓他看數日未查的email,他發現借的書在住院期間已經逾期未還,趕快請媽媽拿去圖書館還,心裡還很過意不去。最近有一個老同事的聚餐,因為爸爸沒去,飯後他們還寄了一張合照給爸爸,寫著「想念我們的酒仙」。他的人緣很好,這就是一個例證。
那天我問他缺席的聚餐來由,於是爸爸細細地跟我說起是誰請客,平時席間的氣氛,並且十分惋惜少了會喝酒的他,氣氛大概不一樣。我笑說就是這樣子,他們才會殷殷地寄照片給你呀。
因為端午節要到了,我們又講起粽子。他念茲在茲地說就是喜歡南部粽,二嬸送來的已經吃過了,但還沒吃到五嬸包的。偏偏媽媽打電話跟五嬸說爸爸生病不會吃,叫她今年不用多包,這下他不就吃不到了嗎?我說不用擔心,只要跟五叔他們說,留兩粒冰起來等你回家吃,絕對沒問題的。我暗想著,會想要吃粽子,病應該已經好轉了。五嬸的粽子是媽媽傳授的,而媽媽的包法又是阿嬤傳承,因此最合爸爸吃慣的口味,也難怪他會想念。
談著談著他忽然問我的新工作怎樣,我說都還沒去公司上班耶。他「啊」的大叫一聲,這也太離譜了吧!我笑說對呀。不過你知道嗎?我明天終於有機會去跟同事見第一次面囉。因為下午出門,晚上很晚才回到家,明天就不打電話給你了,後天再跟你報告。
這是我們第一次沒有只聊病情,不知不覺地講了半個多鐘頭。臨放電話前,我才想起來要問他身體狀況如何。端午節連假四天都不能做檢查或看主治大夫,也只好繼續住下去。我提醒爸爸不要總是躺著,如果體力充足,也要出去走走,否則腿的肌肉都會萎縮。
掛電話後,我想起爸爸聽說我都還沒去上班的驚呼聲,是我聽過最有元氣的聲音。而且他取笑我新就任卻只在家上班,也是這段時間最輕鬆的互動。
兩天後我又打電話給他。之前雖說他並沒有實際哪裏不舒服,但是聲音微弱,我把話筒整個壓在耳朵上還是聽不清楚,這天我發現爸爸的洪亮聲音終於恢復正常,感到很心安。於是我嘰哩咕嚕地說了前一天與新同事第一次見面的感想。
爸爸說他知道我凡事都會做好周全的計畫才會行動,因此對我換工作很放心。他並說此時我的能力在巔峰期,而且因為運動的關係體力充沛,正好在新公司好好效力發揮。
我放棄優豁舒適的工作,決定重新開始,一些長輩們有點不了解這樣吃飽沒事幹的決定。爸爸曾寫了情真意摯的email 恭喜我,並祝福我未來一切順利, 但是聽他親口肯定我,還是讓我感動無比。
爸爸問我昨天開車累不累,我說其實沒塞車,一個鐘頭就到了,如果坐火車,因為還要換接駁車,整個行程要花上兩倍的時間,只要是不塞車的時段,自己開車比較方便。他說上班因為精神充裕,應該沒問題,只是比較擔心如果下班心裡還在想事情,如果一晃神,怕在高速公路上會有危險。我馬上報告新車定速的功能可以與前車保持一定的距離,隨時調整時速,手握好方向盤就可以了。 我這次試用,真的來回路上腳都不需要踩油門或煞車呢。愛開車的爸爸聽到這個新功能,放心多了。
聊了一陣子,爸爸不禁說:「你現在真的是在人生最好的一段時光呢!」但如此一說,不禁聊起家庭,趕快報告以柔暑假的現況。我們也談到美國最近的疫情及族裔不公而引起的抗議與暴動,講著講著,爸爸忽然說:「你等一下,我去尿尿。」我只好拿著話筒等。我跟媽媽或姊姊聊天都知道要先上廁所,才能長期抗戰,他還不習慣講跟婆婆媽媽們講話,以後他就知道要先做準備,嘻嘻。
端午連假過去,星期一又抽血測驗一次,發炎指數終於恢復正常,星期二一早就讓爸爸出院了。爸爸的症狀一直不明顯,幸好家庭醫生及時要他去大醫院,後來又因為保險起見讓他住院觀察,一直有用抗生素控制,肺炎才沒有越趨嚴重,真是謝天謝地。
爸爸開心地說,這次住醫院什麼都掃描過了,等於身體檢查,現在放行,不就像是初生的嬰兒那麼健康嗎?我聽了不覺莞爾,他總是這麼樂觀,難怪每天都過得很愉快。對我而言,他在醫院這段時間,讓我有機會時時打電話跟他聊天,在我們一向信件傳情之外,又有了父女談心的機會,對我而言是意外的收穫,值得珍惜。
去年這個時候,我們籌辦爸爸九十壽宴正進入緊鑼密鼓準備的階段,我自己製作的月曆,翻到七月份,放的都是去年暑假歡樂的照片集錦。藉著去年一張張歡樂的照片,祝福爸爸小病初癒,未來幾天好好休息,準備走更長的路,我們父女一定還有聊不完的話題的!
延伸閱讀:
2008年:永遠的情人
2015年:永遠的情人(續)
2018年:生日快樂,爸爸!
2019年:九十歲的祝福(上)
2019年:九十歲的祝福(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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