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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在淡江文理學院(後來改制為淡江大學),從教務長、副校長,一直當到校長退休,人際交遊很廣,認識他的人很多,我常常想,他們眼中的爸爸,是個什麼樣的人?
爸爸的事業崢嶸之際,我還是個孩子,因此他在外的形象都只是從旁拼湊出來的的。(如果有跟爸爸共事過的人願意在留言區補註,非常歡迎。)他行事果斷,覺得屬下該改進的就直說,因為聲音本來就很宏亮,有時候聽起來像在罵人,不過他執事公平,因此為他做事的人,總是心服口服。爸爸也跟我說過,他得做的決定很多,都需要考慮周詳,但是決定了他就不再想,所以每晚都能睡得很好,從來沒有輾轉難眠的情形。我則是公事上若有什麼難解的事,就會失眠,這點我實在沒有爸爸的氣魄。
記得小時候,期末考之後就會有家長來家裡,我們會被趕到樓上,但是我總是悄悄的跑到樓梯欄杆旁,坐在最上面的台階偷聽大人的談話。這些通常是考試被當、得退學的學生家長,來跟爸爸求情。他通常都客氣的聽家長陳訴,但是說到最重要的地方,他仍然堅持學校的規矩,不能通融,這些家長最後都還是失望的走出我們家門。他們帶來的禮物,爸爸都是不收的,有一次他們硬是把一籃水果留下來,走了之後我們在水果底下發現紅包袋,嚇了一跳,第二天爸爸就拿去辦公室還對方。這些身教我們看在眼裡,自然學到了做人的道理。
教書上,據他大學教我有機化學的經驗,也是講課生動的好老師。目前他的徒子徒孫滿天下,許多學生都已六七十幾歲,仍然對爸爸“孝敬”有加,只要有同學會一定會邀請爸爸去,每年也都會圍桌為他慶生,爸爸高興起來,不醉不歸。雖然爸爸處事嚴肅認真,但他其實是個幽默而熱誠的人,有他在的地方特別熱鬧,大家都喜歡跟他相處。媽媽總是感動的說,這些學生就像是自己的兒女似的,對爸爸的愛戴完全打自真心,只要有機會,都是誠摯的為爸爸服務。
爸爸的反應很快、脾氣很急、嗓門很大,遇到某些事更是無法容忍,例如課堂上若是學生交談,他毫不客氣的就將粉筆丟過去,還有本領能夠紮實的砸到講話的學生,一點也不留情面。這也是為何小時候和鄰居朋友在淡江的校園跟一位大學生鬥嘴,朋友威脅地說她爸爸是淡江最兇的老師,那位學生脫口而出的說:「你爸爸是林雲山嗎?」在旁的我大聲的反辯:「他是我爸爸啦,可是他一點也不兇。」我心想,在外人的眼裡,爸爸真的那麼兇嗎?可是他對我們百依百順,在我心中是脾氣最好的爸爸呢。
我們成長的過程,是爸爸事業最繁忙的階段,他常宣稱子女若有任何成就都是媽媽一手的功勞,因為家裡的大小事都由她決定。這是事實,他的公務繁忙,下班後還有許多應酬,很晚才到家,其實我們很少見到他。但是我和爸爸之間的關係,卻是親密無比,除了血緣之外,究竟還有什麼原因呢?我想是因為爸爸柔軟的心,在嚴厲的外表下,很早就讓我感受到了。
在“忘記”這篇,我寫過初中時去臺北上學的我,忘了帶便當,爸爸抓起我的便當,開車追淡江的校車,終於逮到校車停住,在眾目睽睽之下,上校車把便當交給我,讓我很不好意思。有時候下大雨,即使媽媽堅持我們自己上學沒關係,只要爸爸早上不趕時間,還是會用車載我們去學校。
有一件事,到現在媽媽還是耿耿於懷:我高中的時候跟同學去臺北聽音樂會,明明知道淡江的校車十點就是最後一班車,還是硬聽完音樂會,錯過校車後,才打電話叫爸爸來接我。淡水到臺北起碼要開上一個鐘頭,爸爸二話不說就開車來接我,卻讓媽媽十分生氣,傲慢的女兒居然這樣對爸爸予取予求!去年以柔問阿嬤,馬麻小時候乖嗎?阿嬤說:「大部份的時候很乖,可是有一次… 」就說起這件音樂會的往事。問題是,我完全不記得這事,可見爸爸半夜來接我,一定沒有讓我覺得是多麻煩的事,因此我完全沒有愧疚感。
儘管爸爸在事業上以嚴格著稱,但是近年來我感受更多的是他熱情的心,與對人的關懷。
每個禮拜跟媽媽視訊的時候,總會聽她說,爸爸又要去參加什麼聚會了,舉凡學生娶媳婦,到老朋友或同事的告別式,他都專程前往,再熱的天氣也不嫌累。最近一位嬸婆搬到淡水住,剛好在淡江校園旁邊,爸爸若有去學校,回家前就順道去看長他五六歲的嬸嬸,陪她聊聊天。幾個禮拜前,嬸婆小中風,到醫院治療檢查,爸爸第一時間就趕去探訪,第二天其實醫院沒有什麼事,媽媽勸爸爸沒去探訪無所謂,他卻又忙不迭的趕去。我誇獎他真盡心,他一本正經的說:「我是監護人,當然要負責任啊。」監護人的意思是嬸婆的緊急通知人寫爸爸的名字,所以他覺得責任重大。爸爸這個年紀的人,顧自己都來不及,他卻仍然熱情的東奔西跑,有時候要辦重要的事,他還會事先出門演練一次,才不怕走錯路。這樣負責認真的精神,數十年如一日。
我們這次一起去日本旅遊,早上吃完飯後,爸爸就會主動去用旅館樓下公用的廁所,因為他知道自己占用的時間很久,這樣我和媽媽回房間就能自由使用洗手間,他就是這樣細心體貼的人。媽媽常說,在美國的時候,爸爸都自動幫嬰兒(我和弟弟)洗澡,是因為回台灣太忙了才沒有繼續幫忙家事。如今他偶爾仍會主動去洗碗,把鍋碗洗的亮晶晶的。
有一件事,我的印象特別深刻。那時爸媽大約是四五十歲 ,有天晚飯的時候,聊到生死的事,媽媽說:「生命重要的是品質,不在長久,我以後活到七十歲就好了。」爸爸聽了, 當場反駁媽媽:「生命是最可貴的禮物,不是你要不要的問題,怎麼可以輕易說不要活太久!」他的嗓門本來就大,因為語氣激動,像在罵人似的。他倆平常相處都是和顏悅色的,偶爾爭執都會選在我們上樓之後,還用日本話,不讓我們知道他們的爭吵內容,這次爸爸在我們面前斥責媽媽,一反常態。媽媽對生命豁達,爸爸則對之充滿珍惜之情,這三十年來仍然未變。
爸爸八十歲生日的時候,我們請了親友學生們,度過了一個快樂的夜晚(見“台灣印象(下)”)。這幾年來,他仍然興沖沖的過著充實的生活。一個禮拜前他去參加歷屆化學系友會,有同學故意問爸爸是哪屆畢業的,逗得大家笑哈哈。爸爸告訴這些六七十歲的系友們,希望再活十年,五十週年的時候能來參加系友會,一位系友趕快跑來跟爸爸說,他的母親已經一百歲,老師應該可以活到一百二十歲,爸爸寫信給我說:「阿慧你相信嗎?」不過他的下一句又是:「算了,每天活得快樂、健康就好,是不是?」
我覺得他的第一句話比較誠實。因為他一直享受著親友對他的關愛,也喜歡跟學生好友們喝酒吃飯暢快聊天,無論是怎樣的餐宴,只要麥克風交到他的手上,他總是能用妙語如珠的幽默讓全場哈哈大笑。生命這麼美好,為什麼不繼續享用?因此這幾年,我都是爸爸最佳的啦啦隊,只要有新聞報導老人家仍然有銳利的見解,或是享受生命,我都趕快把報導寄給爸爸,勉勵他“有為者亦若是”,這種對生命的熱愛與執著,我深刻了解並全力支持。
寫這篇文章,也讓我想起其他與我最親的人,除了爸爸,就是媽媽,V,還有以柔。
我跟媽媽的感情有些複雜。從小她對我的教養特別嚴厲,成長過程中有時我會覺得媽媽不了解我,有些心事寧願跟阿姨說。但是近年來我們已成為最知心的朋友,每個禮拜都視訊聊天而且話總是講不完,她若是有什麼感想或是念了什麼有趣的文章,都會等每禮拜視訊的時間跟我說。身為她的女兒,我想她是最了解我的人;我們現在無話不談,是最好的朋友。
V則是我這輩子的伴侶,我們並肩打拼,在生命的旅途上一同成長;悲喜歡樂,一同度過。不過這段路途上,有時候還是需要互相琢磨出最好的相處方式。以前媽媽會半開玩笑半吃醋的說,爸爸對我比較好,他開玩笑地說:「這當然囉。女兒比較親,因為有血緣關係,太太畢竟是外人。」當時我哇哇大叫,馬上跳出來為媽媽打不平。不過和V走了二十年的婚姻之路後,也覺得婚姻需要經營,不像父母子女如水往下流的感情那般自然呀。
至於以柔,自己生的女兒怎麼不愛?可是我對她的愛中包含教養的責任,不能放縱的純粹愛她,關愛的感情中還是夾雜許多理性。我想,這也是為何小時候媽媽跟我的關係會有緊繃的時刻。直到我長大成家,媽媽覺得責任已了,我們才成為沒有顧忌的知心朋友。
只有我與爸爸的關係,是將手蓋在胸膛上,按著怦怦跳的心,什麼都不顧的親密。現在才發現,那是因為他一直是這樣對我。他總是相信著我,而且寵愛的縱容著我。我的字一向醜的很,寫的比小學生還難看,爸爸不但不指責,還說:「總統都不用自己寫字,別人打字打好好的,簽名就好。我們阿慧就是當大人物的料。」這會兒說女兒可以當大人物,等我要出國留學的時候,他卻又叫媽媽搬去美國照顧我,讓我們哭笑不得。他是理智決斷的校長,但是面對親情,又柔軟細膩的不切實際。
小時候崇拜爸爸可能是因為他公正無私的個性,但是近年來我越來越喜歡率性浪漫、仍然熱愛生命的爸爸。藉著生日的到來,他能與許多學生或老同事相聚,是一大快事,我想他現在一定是興奮地期盼著。
讀了底下許多篇的延伸閱讀,發現爸爸的事我早已寫了很多,然而不變的是我對他無條件的崇拜與愛戴,無人能比。我們之間的感情,心照不宣。這篇長長的文章,不過是另一個藉口,再一次告訴爸爸他早已知道的事實:
讀了底下許多篇的延伸閱讀,發現爸爸的事我早已寫了很多,然而不變的是我對他無條件的崇拜與愛戴,無人能比。我們之間的感情,心照不宣。這篇長長的文章,不過是另一個藉口,再一次告訴爸爸他早已知道的事實:
爸爸我愛你。生日快樂,長命百壽!
(這是我念研究所的時候,一次回台灣跟爸媽和弟弟去南部,經過鹿港朝天宮照的)
(這是今年去日本的時候照的)
延伸閱讀(跟爸爸有關的一些事)
2007:忘記
2007:金婚誌喜
2008:永遠的情人
2012:遊園插花的小女生
2014:爸媽的故事(上)
(啊,我居然沒有繼續寫完爸媽的故事(下),該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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