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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遠的情人
 
 

夏天回台灣時,翻出了這張照片。那是爸媽年輕時的合照,兩旁是舅舅和一位姨嬤的兒子。爸爸是外婆家的房客,這是第一次邀請媽媽出遊(約會),還帶著兩個特大號的電燈泡。大溪出遊完畢,爸爸提議大夥兒去照相館照相留念,遂有此照。
 
相片的反面,有爸爸瀟灑漂亮的字跡,用日文殷殷記下這次出遊的感想,他寫著這次的旅行,分外體會媽媽溫暖善良的心,因此要下定決心追求云云。
 
不僅是這張照片,許多爸爸去美國以後,媽媽寄給他的照片,他收到以後都一一在相片後方寫下感想,細膩而感性。媽媽看著這些舊照反面爸爸的字跡,嘆了一口氣,說:「我一直在想,你這老愛寫一些有的沒有的個性,是哪裡來的?現在終於懂了,妳就是像你爸爸。」媽媽的語氣中沒有帶什麼誇獎的意味,我卻有些驕傲:我本來就是像爸爸,因為我是爸爸的女兒。
 
爸爸將近四十歲才有我,以當時的標準來看,是個老爸爸了。
 
媽媽進產房的時候,許多朋友都來陪爸爸熬夜打牌,當醫院打電話來告知孩子生了的時候,他把牌往桌上一摔,站了起來,驕傲地告訴在場的朋友:「我去看兒子了!」
 
我,當然不是兒子。可是爸爸給我的愛,從來不讓我覺得當女生有什麼不好。 
永遠的情人
 
永遠的情人
 
起始
我和爸爸特別親密,可能是由車中相處的時光開始的。
 
小時候,週末在台北學琴,爸爸就是理所當然負責接送的司機。在車裏,我霸佔平常屬於媽媽的前座,與爸爸談天說地。平常在外面,我是個不多話的孩子,但是在安靜的車子裏,坐在親愛的爸爸旁邊,我總是會不自覺的一直嘰哩咕嚕的說不完,而爸爸只是微笑傾聽。有一次,我們快到家的時候天色已暗,快到淡水的時候,望著車外漸漸亮起的萬家燈火,我忽然起了只是近黃昏的淒涼心情,衝口而出:「爸爸,我們可不可以一直開下去,不要轉彎回家?」
 
那時候我才幾歲?在快樂的頂端不願結束,盼望長長的路可以永遠永遠走下去不要停止的癡念,在許多年後我開始交男朋友,也有同樣的心情。只是,第一次有對快樂時光依戀的心情,卻是從爸爸這裡開始的。當然,爸爸聽我說這種傻話,只是淡淡的說:「這怎麼行?你媽媽在等我們呢。」快樂的時光無法為我永遠停留,我想,是那麼早的時候我就領悟的。
 
 
寒夜麵店
大四的一個週末早晨,我起床後在飯廳弄早飯吃。媽媽忽然問我:「你昨晚是不是在哭?」
 
爸媽一直不太贊成我大學談戀愛,所以,我交男朋友的事,在家裡一直都是「Don’t ask, don’t tell」的渾沌狀況。前晚,我把頭埋在枕頭裡哭了一整夜,雖然極力克制,看來還是被媽媽聽到了。雖然我從開始談戀愛到失戀都沒怎麼跟家人說,從媽媽的問話中,可以聽出來,他們知道的比我想像的多。
 
我不知道該不該承認,只是低頭咬著嘴唇。 媽媽嘆了一口氣,也不知道是自言自語還是說給我聽:「jo gon ei(真傻,台語)」。這時爸爸剛好走進餐廳,聽到媽媽的話尾,好奇的問:「你們在說什麼?」媽媽對他說:「我在說,你的女兒啊,真傻。」爸爸聽了不作聲,廚房裡異常的沉默。這時候,我忽然脫口而出:「我可以出國玩嗎?」
 
爸爸疼我疼了一輩子,但是放出去的女兒被別的男生傷了心,還是要靠老爸來收拾善後。他二話不說,當天到了學校就幫我報名學校辦的旅遊。那年寒假,我們一起去了日本韓國。
 
隨著旅行團遊玩的過程,我一路待在爸爸身旁,跟爸爸一起看藝技表演,也看到了第一場飄雪。後來爸爸中途得脫隊去辦點公事,剩我一人孤單不已。那晚跟著團裏的其他人吃了晚飯後,我就回到旅館房間等爸爸回來。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夜色越來越深,但就是沒有爸爸的影子。我關了燈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卻睡不著,各種最壞的情形在腦裡翻騰不去,心情真是徬徨無依。終於,好久好久以後,才聽到門鈴聲,那真是世界上最美好的聲音。我從床上跳了起來,一顆原來沉在湖底的心一下浮起來,從來不知道絕望與希望可以這麼靠近。
 
穿著長大衣的爸爸推門進來,喜出望外的我只是瞪著他傻笑。他搓搓冰凍的手,說:「好餓,你陪我出去吃個飯。」我很快地換了衣服,跟隨爸爸出去。我們在寒冬料峭的夜裡並肩走著,夜很深,很多店都關門了,我們走了好久,才在一個小巷子裡找到一家洩出溫暖燈光的麵店。我坐在凳子上,看爸爸狼吞虎嚥的吃冒煙的熱麵,心中無限滿足。
 
那次的旅行其實並沒有得到預期的效果,我發現,如果無法將自己從心中釋放出來,無論走到何處,仍會敵不過心魔的召喚。日後碰到挫折時,我雖然偶爾還是會選擇逃避,但是也了解到從心做起的重要。我總會想起那個與爸爸到處找麵店的寒夜,想到那夜爸爸如何在我的心中注滿無限的希望,這樣想的時候,我就會勇敢一些。
 
 
有機老師
那年,化學系來了一位剛從美國回來的老師,教我們有機化學。年輕的他有一雙深邃的眼睛,輕裝便服,在講台上一邊喝可樂一邊上課,說有多瀟灑就有多瀟灑。一向愛看帥哥的我, 一眼就被他征服。不過說也好玩,我迷上有機老師的行動,竟是發誓將有機學好。老師帥是帥,教書的能力卻還青澀,我認真上課仔細做筆記,還是有不懂的地方。很自然的,我把腦筋動到在也是教有機的爸爸。
 
一個晚上,趁爸爸在家,我把課本和筆記拿出來,將不懂的地方請教爸爸。從小不管我們課業的爸爸,看到女兒居然請教他的本行,一定很有成就感。他拿出一本黃色的筆記冊,用鉛筆畫化學構造給我看,媽媽也笑嘻嘻的搬個凳子給我坐,我就這樣低低的坐在爸爸身旁上課。講到光畫也說不清的地方,爸爸倏地站起,披件外套拿了車鑰匙就走出家門。二十分鐘後,他拿著一盒碳(C)、氧(O)、氮(N)、還有許多鍵(bond)的塑膠積木似的model回來,原來他跑去辦公室拿這盒model回來,才能示範給我看。媽媽笑著指他還穿在身上的睡褲,問他有沒有被學生看到?我想,對爸爸來說,為了女兒了解有機而披著夜色去拿model回來,就算被學生看到衣著不整也是無所謂的吧。
 
果然,有機化學立體起來,什麼都清楚許多,我尤其喜歡算chemical reaction,這個鍵切斷,連到另一個化合物的身上,再拆下幾個compound下來,非常有趣。爸爸又是個非常棒的老師,他的思緒清楚,脈絡分明,許多白天課堂上的疑團,經他一講解就豁然開朗。我就這樣白天聽帥哥老師講課,晚上爸爸又由我自由發問,概念建設的很清楚。
 
期中考後,我一早去學校看考試結果,沒想到居然被我考了100分!我興沖沖地打公用電話回家。電話照例是媽媽接的,我批頭就說:「我要跟爸爸講電話!」要知道,我家小孩的電話一向是跟媽媽說的,照爸爸的說法:「講電話是女人的事。」所以他是很少碰電話的。媽媽聽我要跟爸爸說話,也意識到事情的不尋常,忙不迭去找爸爸來聽電話。爸爸一來,我就很大聲的說:「你猜我有機考幾分?」爸爸從八十分猜上去,猜到九十五都還不對,我忍不住朝著電話喊:「都不對,一百分啦!」話筒裡傳來爸爸爽朗的笑聲,可是他的老師本性又浮了上來,他說,哪有考一百分的事,尤其是申論題之類的題目,很難給滿分的,「所以你的一百分不算啦。」雖然這樣說,聽得出來他很高興,畢竟,這份考試成績也有他的份。
 
期末考時,監考的帥哥有機老師走下講台,在我們的座位間巡視。未料到,他走到我身旁時居然停了下來,靜靜的看我寫考卷。被老師這樣一站,我心跳如小鹿亂撞,差點忘了怎麼作答,只好故作鎮定,假裝在思考答案,穩住筆後才慢慢寫考卷。我猜,是不是老師看我期中考那般不尋常的高分,不知怎樣查到我就是那個考高分的人,所以循考堂時順便看一下我作答?有機老師站了一會兒(在我卻是永恆的時光),才緩緩往前挪步。望著老師的背影,我試圖隱藏嘴角不覺浮起的勝利微笑。一學期的努力學習,在心儀的老師站在我身旁看我寫考卷的幾分鐘內,全得到了報償。
 
我現在的工作,常要用到有機化學,沒想到因為當年小女生的迷戀,也誤打誤撞地建立了有機的良好基礎。每每在紙上畫那些化學構造,我總是想到爸爸拿鉛筆在黃紙上畫給我看的模樣,比起有機老師那雙深邃迷人的眼睛,更讓我懷念。
 
 
英雄
我的生命中,爸爸救過我好幾次。最重要的一次,就是以前提過,我掉到溪裏被爸爸救起。結果我毫髮無傷,爸爸上岸後手卻流血。原來他本來在削水果,看我落水,情急之下把刀丟掉跳進水裡,可能是丟刀子的時候被劃到的。記得全身濕淋淋的上岸後,驚魂未定的媽媽用毛巾幫我擦乾,她說:「如果你出了什麼事,你爸爸不知道要怎麼辦?」我記得很清楚,她說,你爸爸怎麼辦,不是我和你爸爸不知會怎樣。
 
還有一次爸爸當我的英雄,卻非常好笑。
 
我那時可能高中吧,也算是大女孩了,可是膽子還是很小。一晚我在睡夢中被一個奇怪的聲音吵醒,醒來後也一直弄不清那個莫名聲音的來源。我又不敢開燈,怕看到可怕的景象,就一直在黑暗中兀自猜疑害怕。後來我終於鼓起勇氣開燈,只見一個黑色的怪物從房間的一邊飛到另一邊,原來那個聲音是他拍打翅膀的聲音。看來是一隻鳥不知為何進了我的房間,正在找出去的路。 
 
很自然的,我跑去爸媽房間求救。在爸爸的床邊叫了幾聲,沉睡的爸爸都沒聽到,我就動手推他,說:「爸爸,我的房間有」我還沒說完,爸爸忽然就飛身跳下床來,他飛快的身手幾可比擬007半夜裡快被暗殺時跳起床來拔槍射人的俐落。看爸爸這般大陣仗,知道他一定是誤會我要說房間裡有「人」,也忘了之前的害怕緊張,當下抱著肚子大笑起來,阻住正要往外衝的爸爸,說:「不是啦,不是啦,我的房間有一隻,有一隻哈哈,是鳥啦。」
 
還好房間是暗的,看不到知曉真相後爸爸的苦瓜臉。可是又能怎樣呢?他還是無奈的進了我的房間,費了很大的功夫才幫我把鳥趕走。回去睡覺之前,他丟了一句話給我:「以後這種事,去找你弟弟,不用來找我。」許多年後,我還是看得到007爸爸翻身下床要幫女兒趕走歹徒的模樣,每回思及,總忍不住又要笑。
 
 
思念的方式
在「生日快樂」這部電影的開頭,小米坐在車裡抽煙,然後她將握菸的手湊到鼻子前面聞了一下。後來觀眾才知道,原來她是藉此懷念小南抽煙的手之味道。
 
我發覺自己最近也開始做這種事。
 
爸爸是個喜歡開車的人,成長的過程,我看他開車不知凡幾。他開車的一些習慣,例如握方向盤的方式,按冷氣鍵的手勢,即使細微,也都深深印在我的腦海裡。印象最深的,是他倒車時,總是將右手放在右座的後方,身體向後轉超過九十度,然後單靠左手轉方向盤。這樣的倒車方式,在後來認識的幾個男生也看過。自己開車以後,發現倒車根本不用這樣轉半身向後方,我通常只轉脖子,還是用雙手轉方向盤。心裡還想,是不是男生的脖子比較不靈活,否則為何要這麼大費周章的轉身倒車?
 
只是這幾年來,我在路上開車沒事,但是從停車場倒車出來的時候,老是被別的車按喇叭警告,一次沒看清後方來車,還跟人家擦撞。我開始想,也許倒車真的不能只轉脖子。
 
於是,我開始把右手放到右座後方,身體向後,用左手滑著方向盤轉動倒車。每當我做著這平凡無奇的動作,無法不想到爸爸。這麼多年不在他身邊,我卻能隨時看到他:倒車的他,開車的他,教我有機化學的他,在溪水裡抓住我的他,在日本讓我苦苦等待的他更多的時候,他變成我:倒車的我,開車的我,演講的我,開心的我,害怕的我,悲傷的我我們兩人的影像合而為一,他是我,我是他。為什麼不呢?我的身體裡留著與爸爸相同的血液,而我們更分享過無數珍貴的時光,那些記憶現在都一一陪著我,不用跟他在一起,也如同有他陪伴。
 
永遠的情人
本來想用這篇文章來描述爸爸,可是寫著寫著,內容卻漸漸變成爸爸與我共同度過的時光。這些外人看來平淡無奇的事情,在我而言卻是與心靠的最近的珍貴回憶。僅以這些爸爸帶領我成長的記憶,祝爸爸今天生日快樂,身體健康!

永遠的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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