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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日(夜)
 
這趟荒郊之旅,經歷了許多精神和肉體的考驗,有時擔心受怕、有時憂慮前程,更多時候每步走的提心吊膽,要忍耐負擔的沈重、饑渴的難受。這些都是刻骨銘心的經驗,但是回來了一個多月,最常想起的,還是在島上的最後一夜。
我們在夜色中讓海水沖去一天的疲憊後,又排成一列回到營區的一大片空地。甘能爾將我們召集起來,告訴我們今夜是要做功課的,我們得寫下對另外七個人的兩個問題。為了讓每個人有空間能夠仔細想這些問題,他要求我們睡自己的“帳篷”,而且之間的距離要超過十五公尺,才不會干擾別人。他微笑地說:「此刻的星空多麼美麗,好好享受在天幕下睡覺的滋味。等一下我們會送晚飯來,還有熱可可當飯後甜點。」
 
大家四散找棲息處的時候,我是隊長得把燒水的鍋子交給甘能爾,他才能燒熱水給我們泡熱可可,等我將鍋子交出去後,大部份的人都已找到定點,一株株綠色的螢光棒在不同的地方靜靜亮著,每個螢光下都是一個“營區”。我在空地上緩緩踱步,不太確定哪裡還有合適的位子,忽然聽到有人叫我,原來是梅茲在問要不要帆布。因為是最後一個晚上在野外過夜,明天以後就不需要帆布,他將帆布割成四片,一人分一片,可以墊在地上。我湊過去,看他用刀片將帆布割開。這片藍色的大篷布保護了我們兩個晚上,無論是下大雨的第一夜,或是野豬造訪的第二夜,有遮蔭總是讓我心安。今夜將帆布割開,也表示再來沒有利用價值,明天就可以扔了。我感到一絲絲的痛快,但同時也有些不捨,人總是這樣,常常自相矛盾。
 
梅茲準備將一大片重重的帆布遞給我,不忘問一聲:「你找好了露營的地方嗎?」我搖搖頭,一邊羨慕的看著他的“營區”,在大樹叢旁,空地又很廣,帆布開闊的舖著,看起來好舒服。好心的他,乾脆抱著要給我的帆布,說:「來,我們在這附近找找,看有沒有好位置。」本來有一片空地,不過旁邊的草會刺人,他不滿意,又往另外一邊走,那裡的地面還算平,躺在上面不會巔,旁邊的草也不會太刺。他幫我將帆布放下來,稍微拉開,說:「這樣可以了。你去找一些石頭,壓在帆布上,晚上如果起風,才不會飛起來打到你。」我點點頭,將頭燈往地上照,開始在附近漫步撿石頭。
 
燈光在地上畫了一個小小的亮圈,我順著亮光緩緩找石頭,不知怎麼,想起大學畢業典禮那天,媽媽到實驗室去謝謝我的指導教授。老師跟媽媽談我,他說:「這個孩子際遇很好,總是遇到願意幫她的人,希望以後也可以如此順利。」他說的話讓我印象很深,後來的許多機緣,也注意到好像每次遇到困境,總會有貴人相助。有時候懷疑是不是自己的外貌會騙人,看起來柔柔弱弱的,讓別人忍不住就要伸出援手。只是近來在工作崗位上,總是扮演指導別人的角色,已經很久沒有被人照顧的感受,直到這次被硬生生的丟進不熟悉的環境,又一次的被照顧。
 
邊想著這些舊事,一邊從地上撿起黑黝黝的石頭,手上掂著重量,好像太輕了,可是明明就是拳頭大的石頭啊。剛好梅茲迎面而來,他幫我找到營地後,又去幫班傑民在對面也找到一個適合的地盤。我將石頭在他眼前晃了一下,說:「這些石頭好奇怪,怎麼這麼輕?」梅茲瞟了一眼,用調侃的聲調說:「你知道這──是──什──麼──嗎?」被他這麼一說,我的腦袋霎時豁然開朗,尖叫一聲,將石頭丟到地上,手在他的衣服上用力一揩,然後我們倆同時彎腰大笑。
 
唉,明明來義大利的飛機上才重看了Shawshank Redemption這齣電影,裡面的犯人去幫Andy Dufresne撿石頭讓他雕刻,一位兄弟掏出撿來的石頭,卻發現一捏就碎,原來是馬的糞便。
 
我撿的石頭,不是別的,就是馬大便。還好我羞紅的臉在黑暗中看不清楚。梅茲笑完後大聲說:「你過來,石頭是白色的,知道嗎?」他彎腰撿了一顆遞到我的手上,果然沈重多了,他順手撿了很多顆,幫我在帆布四周一一壓上。
 
我將螢光棒掛在身旁的樹枝,跪在寬廣的帆布上,這是荒島上第一次有這麼大的空間,好奢侈。我將一天以來被汗浸透的衣服襪子晾開,墊子和睡袋鋪開。前兩晚一直擔心睡覺當中要起來,連襪子都不敢脫,這晚我卻放心的將腳丫晾出來,舒服的觸碰著柔軟的睡袋。不一會兒,甘能爾提著熱水尋著一只只的螢光燈找來,我把熱可可粉倒入杯子裡,讓他將熱水沖進去,又領到一個三明治,以及一顆橘子。三明治好大,平常只吃半個就飽了,這天我卻不知不覺的將整個三明治全吃光,為了那顆橘子,我的手沾的到處黏答答的,但是那多汁又酸甜的滋味,讓我得到極大的滿足。享用完這天以來最豐富的餐點,我開始品嚐熱可可,一邊將筆記本打開,開始寫下給每個人的兩個問題。
 
第一天在海灘邊發給我們的鉛筆,此刻已經很禿,露出來的筆芯所剩不多,心裡忖度著,明天得跟班傑民借刀片來削才行。我腹部朝下平趴著,手臂枕在地上寫筆記。小時候有時會這樣趴著唸書,但是從來沒這樣寫字過,有種新鮮的喜悅。我想著在這個旅程中和每一個人的接觸,以及發生的每一件事,不過短短三天,我對他們的認識卻比以前幾年多了好多。有人急躁、有人比較有耐心,大部份的人都很有幽默感,大家都處在領導的地位,但是使用的方法均不同,我從他們的身上學了許多,而且還希望繼續認識他們,繼續學習。因此我將這些意願化為問題,小心謄在筆記本上。
 
一邊寫著,一邊見到遠處班傑民和梅茲的頭燈時亮時滅,可能寫一點就先睡,想到什麼又點亮燈再寫一點。我的問題寫完了,又開始寫日記。第一個晚上,甘能爾發給我們每人一本小小的筆記本,讓我們可以隨時記下心得。平常旅行我總會記下一些隨想,本來以為這次在荒郊野外無法紀錄,沒想到還是能夠持續這個習慣。第一個夜晚在海邊值班等漁船來的時候,我記下了心中的擔憂,後來每次停留,只要有時間,就抽空記下最重要的事,不過時間匆促,只能寫幾筆。只有這個晚上,沒有人打擾,讓我有空寫下這一天的點點滴滴。
 
那晚的日記末尾有這樣的字句:
 
“我在自己的區域寫給每個人的兩個問題,寫日記,等一下會在星空下睡覺(這麼多星星真美!!!一定是很好的回憶。但明天能洗澡也很興奮。)(蟲鳴也很多。)”
 
我是最後一個熄燈的人,可是躺下沒多久,卻聽到不遠處傳來談話聲。不久梅茲來到我這邊,說:「你有防蚊液嗎?」我說:「沒有耶。可是又沒有蚊子,為什麼這樣問?」才說完,我的耳邊就傳來尖銳的嗡嗡聲。啊,太遲了,是不是蚊子隨著梅茲過來的呢?他又悄悄地走去問也已入睡的班傑民,我將睡袋的兜帽拉上來將頭耳都遮住,可是整張臉還是露在外面任蚊子侵襲。
 
又過了不久,聽到梅茲的床舖邊又有對話,艾克思的聲音特別大,每個字清清楚楚的傳到耳邊,他說:「這個藥膏是有毒的,不要擦在嘴上。」他用這個毒字 (poisonous)用的特別認真,我聽的好玩,翻身將頭埋在枕頭裡吃吃的笑。等他們的對話停了,梅茲又過來分防蚊膏,我將藥膏從他的手指刮一點下來,等著看他會不會用“有毒”的字眼,還好他比較含蓄,只叮嚀不要塗到嘴唇,我在黑夜中微笑地將藥膏塗到從兜帽露出的額頭和臉頰。
 
一切寂靜之後,我鑽在睡袋裡,照例躺在背包枕頭上,仰望著天空,跟第一晚在海邊看到的星空一樣,無數的繁星閃爍,襯在漆黑的布幕更是耀眼,窈窕輕柔的星河細緻的從中穿過,整個天空非常立體。只有在完全無光的荒野,才能看到這麼懾人的天空。
 
躺著欣賞夜空時,微風緩緩拂過臉頰,蟲鳴唧唧,氣候宜人的天氣毫無屏障地躺在大自然的懷抱,實在太幸福了。沈沈睡去後,翻身時雖然還是睡意很深,一想到這是最後一天能看到星星擁擠的夜空,都會強迫自己將眼睛睜大,再看一次星空。
 
有一次翻身,聽到對話聲,而且半晌都不止。覺得很奇怪,深更半夜的,怎麼會有人聊天,但是因為睡意很深,還是沒有完全醒轉。可是後來聲音越來越近,居然到我的營區前,原來是叫我們起床(可是天還是黑的耶!)。坐在睡袋上揉著眼睛,聽醫生要我套上靴子,戴好頭燈,就過去集合。
 
等我過去圍著圈圈站好,發現大家都還睡眼惺忪。甘能爾叫我們像昨天一樣排成一排跟著他走。我們朝著山壁走,不久又開始爬山。還未醒全的身體實在不適合爬,尤其許多上坡需要往上跨很大一步,有些吃力。我聽到後面有人抱怨:「怎麼又爬山了?我還以為所有的爬山活動已經結束了!」就這樣我們越攀越高,忽然甘能爾叫我們停下來,叫每個人將右手搭在前方人的肩膀上,而且從現在開始,不准開口說話。這下子抱怨的開玩笑的都閉嘴了。搭著肩膀距離就拉不開,反而感到腳下不穩。我們順著石壁旁的泥土路緩緩往上走,遠遠的下方就是海,晨曦的微光下一片銀白。甘能爾叫我們面向海洋坐下來,於是我們肩並肩地坐著看淡淡晨光下的海天。
 
不能說話、不能照相、不能做任何事,不只視覺,聽覺也變得靈敏。海濤聲陣陣傳來,海浪的波紋像布縵一般往岸上滑,一隻海鳥從左側飛來,乘著風翱翔。灰銀色的天空、雲朵、海浪、以及海鳥的黑點雖然沒什麼顏色,仍然組成一個和諧的畫面。漸漸的,遠方的天空開始染上淺淺的粉紅色,我的心一動,原來甘能爾天還黑就把我們叫起來爬山,就是讓我們來看日出的。果然雲朵從粉轉成淺橘,不久就見到一顆橘黃色的鴨蛋仁從海平線露出臉,衝破雲霧在我們的眼前緩緩上升。
 
這不是我第一次目睹日出,事實上,許多次的旅行都剛好住到朝東的房間,常見到朝陽從海面上升,可是我從來沒有這麼專心的從日出的前十幾分鐘就什麼事也不做的注視著海水。
 
甘能爾緩緩在我們身後念了一首詩:
 
It happens every day
For thousands of years
We just need to stop and look
 
Stop and look,其實就是這麼簡單,我們在這個島嶼的海岸和山裡奔走這麼久,才在最後一個早晨停下來欣賞平常不過的美景。
 
第四日(晨)
 
下山後將行李打包好,我們又回前一夜去“洗澡”的海邊,在那裡享用了早餐。有新鮮的大黃瓜、番茄、還有起司,切片以後就可以夾在麵包裡吃。我等不及切起司,抓著就啃;丹麥人斯文多了,切成一小片小心鋪好。這個三明治因為番茄和黃瓜的多汁,非常好吃。






(我的三明治)




 (切的比較漂亮的三明治)
 
然後我們分乘兩艘船,展開最後一段的旅程。我坐到最前方的船筏邊緣,緊緊拉著繩子,才不會被彈出去。在船上享受乘風破浪的感覺很舒服,清爽的海風迎面而來,白色的浪花襯著時而碧綠時而湛藍的海水,清澈不已,讓我想起第一個早晨游向海岸的情景。才想著,有人指著遠方的白色海岸,果然是第一天登上的白石沙灘。眼尖的人見到山上用石頭堆砌的廢墟,就是那天爬山的終點,喃喃自語:「遠遠看起來不遠嘛!怎麼當初爬得那麼困難?」




 



 
這部分的島嶼有很多鐘乳石洞穴,枯黃的岩石伴著蓊鬱的山林,造成強烈的對比。我指著洞穴讚嘆地說:「好美哦!」後來一位同船的男生跟我說,他從來不會主動讚美風景,因為這樣的話題沒有重心。景色就是景色,就算好看也沒什麼好說的。因此他聽我居然那麼自然的誇獎洞穴,非常訝異。但是因為我語氣中的自在,讓他不由自主地多看了幾眼,忽然發覺這樣的讚歎一點也沒有什麼不對。這樣的話我經常說,居然會對他造成新鮮的感受,甚至與我討論,十分有趣。


遠遠的望見一個沿海的城市,我們開始往岸邊駛去,這就是此趟旅途的最後一站,也是今晚要歇息的城市。山坡上佈滿的房子,代表文明熱烈的向我招手。我的思緒已經飄到旅館浴室的淋浴噴頭。啊,有水龍頭能流出清水洗掉四天污垢的世界,終於離我不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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