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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柔大了,喜歡問一些比較深的問題。我跟她對話也常帶來一些感觸。

(一)物質
 
有天她忽然問:「你不是說世界上最重要的是生命和健康嗎?」「嗯。」「那再來呢?愛?快樂?」「大概吧?」
 
於是她又問:「那除了這些感覺的東西以外,有沒有什麼真正的『東西』也是很重要的呢?例如房子也很重要不是嗎?這樣我們就不用睡在外面啦。」看來她是在問有沒有什麼重要的“物質”。
 
「房子喔?對啦,當然重要。不過只要溫暖,夠住就好。」當學生時在外住宿,我一直都沒有自己住過,主要是房子只是晚上回來睡覺,捨不得付單人房的房租,寧願跟別人分擔。有三個房間的房子,我也是選最小間的,可以負擔較少的房租,再來也因為房間小,暖氣一下就能奏效,不像大房間,暖氣開半天了還是好冷。結婚後買房子,也是功能性大於外表或大小。
 
我想了想,有什麼“物質”的東西對我是重要的呢?忽然想到一件。我跟以柔說:「有些“東西”對我重要,不是因為很有用,而是對我有意義。例如姨嬤(跟我很親的阿姨)給我好多衣服,我每次穿,就會想起她。因此這些衣服對我就很重要。」
 
阿姨去世之後,我才瞭解甚麼叫做“睹物思人”,每次摩搓著阿姨送的衣服,耳旁就會響起她的聲音。秋天去日本開會演講,也特地選了一件黑色的窄裙。那件原來是阿姨的裙子,她後來瘦下來無法再穿,就給了我。那件裙子上了我的身子,服服貼貼的,好像為我量身定做似的。阿姨將裙子照顧得很好,還像新的一樣,前面一片布料是抄過來的,走路時輕巧的曼舞著,不會像一般的窄裙那般呆板。我雖然少有機會穿,但是喜愛極了。好不容易有正式演講的機會,不假思索就選這件。衣服雖然沒有靈魂,但是加上這層阿姨的愛心,穿上也有安心的作用。
 
以柔最喜歡舉一反三了。她很快的接口:「我知道,就像Grandma的jewelry。」婆婆去世後的聖誕節,吃完晚飯後,公公將她的首飾全部拿出來讓我們挑。我的首飾只有一點點,幾個小抽屜裝完就沒了。婆婆的首飾不是用小盒子裝的,而是一個到我胸部那麼高的首飾“箱”,扛出來以後,項鍊手鍊耳環拿出來放滿一大桌。以前公公常常出差,一定會在當地幫婆婆買首飾回來,加上婆婆很喜歡當地的印第安人的手工首飾,亮麗的顏色很合她的喜好,因此也收集很多。那個晚上,我們撫摸著每一個首飾,想到以前婆婆穿戴的場合,又是感傷又是懷念。以柔在桌旁穿梭,也找尋自己喜歡的耳環項鍊。雖然她還沒有耳洞,但還是挑了幾個小巧的耳環,等著穿耳洞後再戴。Grandma也有夾的耳環,以柔興沖沖地比著鏡子試戴,對長大後的世界充滿無限的嚮往。公公坐在桌旁看著大家讚嘆婆婆首飾的美麗,嘴角露出欣慰的笑容。這些充滿記憶的珠寶,將會在下一代找到新的家,也是最好的傳承吧。
 
(這個印第安項鍊顏色鮮麗而搶眼,與婆婆豐滿的身材特別搭配。)
 
因此以柔覺得Grandma的首飾很重要,也是能理解的,尤其我才舉姨嬤給的衣服當例子。但是我忍不住跟她說:「你知道嗎?我最想念Grandma的時候不是看她首飾,而是每年感恩節烤火雞的時候。」跟V結婚之時,我完全不會美國人的料理,碰到感恩節這種節日,不知如何煮美國人的“年菜”,還好有婆婆的指點,透過電話或本人親自教導,我才學會烤火雞,現在每年都能宴請好友們一同分享。每年我做這道菜,總會不自禁地想到婆婆,她說話緩慢的語調,和我怎麼做錯她都會安慰我沒關係、然後幫我想辦法補救的耐心,讓我無限懷念而又心存感激。
 
(今年感恩節烤的火雞)
 
這段對話是我們母女遛狗的時候談的。我說完Grandma教我做菜的故事,以柔的注意力又被走路搖搖擺擺的狗狗吸引去,忙不迭地逗狗去了。我忽然想到,她問話的起點是甚麼物質最重要,沒想到最後我的結論還是非物質的東西對我才有意義。不知道以柔有沒有發現馬麻答非所問哩?
 
(二)微小但重要的快樂
 
上床前以柔照例在我的床上唸書。忽然想起什麼似的,臉湊到我面前,很認真的問:「馬麻,你有沒有什麼東西,很小的,其實讓你很快樂,可是因為太小了,所以你都不知道。只有不見了以後,才會發現其實很重要?」這段問話很有意思,只是以柔的中文字彙有限,所以只能用最淺顯的話語表達。可惜我向來對這種“稍具哲理”的問題都很不會回答,一下子還想不出有這樣的例子。以柔也不在意,頭又埋回故事書裡了。
 
這個話題雖然當時沒有延續下去,但我倒是認真的想了一下。很快的就有了答案。那就是我和媽媽每個禮拜的電話聊天。
 
我一直是個戀家的孩子,記得才剛來美國留學,新蓋的宿舍電話線還沒接好,只在外面蓋了幾座臨時的電話亭。有一次半夜做了惡夢,直覺地想跟媽媽撒嬌,也不管還穿著睡衣,外套一披拖鞋隨便踩進去,就跑了出去。三更半夜的打過去,害媽媽接到電話嚇壞了:「你那裏什麼時候,怎麼打電話來?」知道半夜我跑到宿舍外打電話,只因為做了惡夢需要聽媽媽的聲音,只能嘆息搖頭。那時候越洋電話很貴,不能常常打電話,只能一封封的寫信回家,宣洩思慕之情。還好漸漸地越洋電話有了競爭,費用便宜了很多,我能開始與媽媽有比較頻繁的對話。
 
我們的對話到了我決定和V交往時嘎然停止。媽媽擔心我的決定太衝動,無法平心靜氣地與我說話,每次我打電話去都不了了之。以柔說的“失去才知道有多麼寶貴”,那段時間錐心刺骨地感受到了。還好媽媽有足夠的智慧,最後還是原諒我這個莽撞的女兒。那個冬天她飛來美國來照顧我,也第一次見到女兒執意要交往的人。我進手術房後,媽媽和V並肩坐著等候。開完刀後醫生出來向家屬解釋手術的情形,V聽完後,用英文慢慢地解釋給媽媽聽,遇到艱深的術語就寫在紙上。細心的媽媽早就準備了一本英漢字典,她照著V工整的字跡一個字一個字查,終於瞭解了我的病是什麼原因。自從我跟V交朋友,媽媽和他一直處在不同的立場,那是第一次他們站在同一方。
 
我休養的那個月,V常來看我,也會載媽媽去山下的大超級市場採買,雖然語言不通,還是培養出一些情誼。一個月後,康復的我和V一同送媽媽上飛機。在機場,我們並肩坐著,媽媽的眼睛望著前方,故意不看著我地說:「你嘎伊講,伊這個人Bei Bai(不錯)。」我翻譯以後,V鄭重其事地站起來跟媽媽說謝謝,然後準備說這次與媽媽相處的感想:「謝謝你這次來…」,沒想到善感的媽媽最聽不得這種帶有感情的話,她強忍著眼淚,手慌忙的一搧又一搧,直說:「莫講了,莫講了!」V不懂媽媽為什麼忽然頻頻搖手,只能莫名其妙的硬生生打住。他們第一次的道別就在V話說一半被打斷的情形結束。
 
媽媽從紐約州飛阿拉斯加,停留許久之後才又起飛,經過難忍的冗長時間才飛回遙遙的台灣。爸爸接了媽媽以後直接去吃麵,因此我打回家的電話都沒人接聽,只能每隔一段時間再撥電話。終於等到他們回家,我聽到媽媽的聲音,一顆心才放下來。
 
自那之後,我們母女每個禮拜的固定時間一定會通電話,只有我或媽媽出門不在,才會另約時間,十多年從來沒有例外。每次拿起電話,也不知道有什麼新鮮的事能聊,不過總是有本事聊個一至一個半鐘頭。這幾年爸媽有了電腦,我們進步到用Skype的影音對話,每次在螢幕上見到媽媽乾淨銀亮的白髮、開朗的神情,就不覺有了好心情。因為能面對面說話,我會拿著開會要穿的衣服給媽媽過目,媽媽也會拿減價買來的戰利品給我看,有時候趁機讓以柔彈琴給阿嬤聽。很多時候講到好笑的事,還會看到對方笑到擦眼淚。因為每個禮拜都能“見面“暢談,不覺距離遙遠,甚至我每年暑假回家,她都會忍不住說,因為每個禮拜都有面對面聊天,並不覺得我們有那麼久沒見呢。
 
十多年來與媽媽每個禮拜的家常對話,應該可以算是“微小但重要“的事情吧。因此第二天晚上,當以柔又跟我窩在一起看書的時候,我告訴她想了一天的答案。她看慣了我每個禮拜都要跟阿嬤對話,並不驚訝我的回答。
 
等我說完,忽然想,既然有此一問,也許她心中也有如此“微小而重要“的東西?以柔聽我的問話,忽然間神情變的有些嚴肅。她說:「自從把拔幫我弄雙層床以後,我才知道其實我更喜歡我的矮床。」原來繞了一大圈,是因為有自己的感觸。
 
以柔現在睡的單人床,是V小時候的床,V也不是第一個主人,而是他的小叔叔,這個厚實的橡木床具,已經傳了三代,見證這個平凡家庭的故事。這個床其實是雙層床,V小時候睡上層,他的狗狗睡下層,是童年最珍貴的記憶。後來V在紐約州找到教職,他爸媽也不管他已經睡不下這個小床,還不辭辛勞的將床放在卡車後方,從西部開了幾天的車將床送到V的新家,放在客房。有一次阿姨和她的朋友來訪,就分睡上下兩層。後來我們搬來加州,又把床運到西部,這次買的房子空間比較大,遂把床拆開,變成兩張單人床。以柔大到要搬出嬰兒床後,睡到其中一張的單人床,另一張放主臥房堆東西用。
 
上個月以柔去朋友家玩,看到人家的雙層床很羨慕,疼她的把拔說:「你難道不知道,你的床也是可以變為雙層床的嗎?」二話不說,就將我們房間的單人床疊到她的床上方。以柔忽然可以爬高高的睡覺,自然興奮不已。我完全不曉得,原來她那麼懷念原來的“矮床“。
 
她說:「以前呀,我回房間會在我的床上做好多事,然後才睡覺。現在變成高高的雙層床了,我反而不知道要做什麼,回房間就只能直接睡覺。所以我現在才知道,以前的“矮床“有多好。」啊,原來說了半天,這就是她的“很平凡但是不知道珍惜,失去了才知可貴“的例子呀!我的直覺是,如果不喜歡,自然可以換回來。沒想到以柔臉一沈:「不行啦。我和把拔好不容易疊好的床耶。」看來她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把拔聽她喜歡,說換就換,沒想到換完她反而沒有預期的喜愛,短期間不好意思請把拔搬回原狀。
 
我聽了有些欣慰。以柔是獨生女,我常擔心會養出一個處處唯我獨尊的孩子。她能體會爸爸的辛苦,為自己出爾反爾感到愧疚,不會妄自要求,是個好現象。雖然如此,如果真的不喜歡雙層床,也沒有必要一直持續下去。我這樣告訴她後,她說:「雖然我很懷念矮床,並不表示不喜歡現在的床。這樣吧,讓我再試一個月,如果還是不喜歡,我再跟把拔說好了。」我聽了也覺得有理,就這樣決定了。
 
雖然最後決定一動不如一靜,我還是深深感到,能夠這麼早就能找出平凡的生活中一些珍貴的經驗,實在是非常幸運的事。床只是小事,不喜歡就換回來,但有更多的事情,當意識到珍貴無比時,已經無法挽回。也許我們都需要發掘身旁微小但珍貴的事物,還未失去之前就善自珍攝,才是最重要的吧。
 
(這個A. Brandt Ranch Oak Furniture,傳了三代,已有將近七十多年的歷史)
 
PS:本來這篇純粹要記我和以柔的對話,沒想到牽牽連連的反而寫成三位與我最親並對我影響深遠的女性長輩:媽媽、阿姨、以及婆婆。我在部落格零碎地記過與他們有關的許多事,不過最有組織的要算下面這三篇。回首重讀,還是充滿感恩的心情。遂將三篇的連結放在這裡,提醒自己是多麼幸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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