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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常跟V說的話就是:「我今天要當大人(I am going to be an adult today)」。這句話也許在外人聽來有語病,明明就是成人了,還有什麼當不當大人的分別?但這就是潛藏在心中的病根:那麼多年了,我還是不覺得自己已是大人。
通常說這句話時,一定是當天有什麼自覺難以擔當的事要做,因此只好硬著頭皮,勉為其難地去做。這些能力以外的事大多與開車有關。我原來是個非常怕在高速公路開車的人,尤其怕其他飆馳的車子,呼地一下插到我的前方,老是讓我嚇出一身冷汗,因此如果有人同行,我一定讓出司機的座位,如果非得自己開,能走local的路就走,非不得已絕不上高速公路。媽媽常常提起一樁回憶,那時我們全家還在紐約州的水牛城,一日出差的爸爸回來,媽媽負起接機的任務,平常不太開車的媽媽,把幾個年幼的小孩往後座一塞,就戰戰兢兢地上路,偏偏那天大風雪,路況不好,能見度又差,媽媽受驚的程度可想而知,好不容易開到機場的停車場,終於看到露出的一個停車位,她將方向盤急轉,把車停進去,這才重重地呼了一口氣。想來去接機實在是能力以外的事,可是非得靠她去接爸爸,又能如何?我想那天的媽媽,一定也是有「當大人」的感覺吧?
 
記得一次聖誕節,那時我們還住在東部,V先出發去加州開會,幾天過後我再獨自坐飛機去公婆家會合,自己得開一個鐘頭的高速公路到鄰城的飛機場。為了這件事,許多天前就開始緊張,當天提早三四個鐘頭出發,一路上手一直冒汗,得一再往褲子擦,可是擦完不久手掌又濕了,等開到目的地,整個方向盤都舖著一層水漬,我的胃也隱隱作痛。後來決定要搬到加州,我信誓旦旦地說,我可是不開高速公路的喔!V笑我,去加州不開高速公路可是寸步難移,我賭氣的說那我就哪裡也不去!果然一到就被加州人開車的快速和勇猛嚇到,即使是坐在駕駛座旁都會神經緊繃。還好我天生的急性格,無法忍受開local的紅綠燈,老要開開停停,因此心甘情願地選擇開高速公路去上班,一回生二回熟,久而久之也就習慣開快速的車了。
 
後來的挑戰在於方向感,老是會迷路的我,如果要開車到陌生的地方,手出汗及胃痛的老毛病就又要犯,幸好後來買了衛星導航系統(GPS),我才能有信心的獨自出門。我常說這個GPS是讓我不再依靠別人,讓我享受到獨立自由的關鍵。
 
可惜就在好不容易走出這個開車的心理障礙,就遇到另外一個大考驗,那就是去年初以柔的一場大病,當天恰巧V出城開會,使我著實當足了大人。
 
那天從停車場抱著二十多公斤的病重女兒,吃力地進了醫院,半個鐘頭後,小兒科醫生皺著眉頭地告訴我以柔的肺炎很嚴重,得轉到鄰城的兒童加護病房接受治療,她說通常救護車得等很久,也許我應該考慮自己送以柔到那個醫院,會比較快。聽到診斷,心裏已經夠害怕了,醫生又建議自己送以柔去,更加不安,這樣需要時效性的任務,我又從來沒去過那個醫院,如果找不到路延遲就醫,可怎麼辦?我囁嚅地對醫生說,如果可能,可不可以用救護車?我實在沒有把握自己送。說這話時,覺得自己又渺小又無能,但是醫生只是用寬容的眼光地看著我,沒說什麼,就著手接洽將以柔先送急診室然後用救護車送到鄰城的事宜。
 
到了急診室後一兩個鐘頭,許多穿著制服的彪形大漢出現,開始準備將以柔送上救護車。一個年輕的壯漢問我,你要開車跟在我們後面嗎?我的恐懼又回來了,腦中浮現出在高速公路上的車流中沒能跟上救護車,在茫茫的陌生城市與女兒失聨的窘狀。我緊緊摟著匆忙回家準備以柔住院要用的包包,怯怯地問:「我可以坐你們的車嗎?」從他遲疑的表情,我直覺地感到大多的家人一定都是自己開車跟救護車,只見他緩緩地移向隊長,背向著我低聲地說:「這位媽媽要坐我們的車。」我羞得臉都紅了,可是還是打定主意,即使與他們規定不合,我也要死皮賴臉的上他們的救護車。幸好隊長沒有反對,我才得以和以柔一同到達醫院。
 
三四天後,手術後的以柔情況較穩定,已在醫院許多天的我決定回去洗澡順便睡個覺,V為我帶來了GPS,交代了從醫院出去如何上高速公路,我就獨自上路了。上高速公路後要不斷地換道上不同的州道,有一段的換道尤其驚險,因為我的道路總是車潮擁擠,速度緩慢,但是我得換到左邊車行快速的道路,才不至於順著原道上另一條高速公路。但是我的車速無法快,總怕換道後被撞,尤其許多左道的車也想擠進我的車道,情況太複雜。每次總是捏一把冷汗,最後只好抱著沒有車會故意來撞我的態度,勉強擠上快速道,可是過程中還是要嚇死幾條神經。就這樣,以柔住院的兩個禮拜中,我在這條複雜的公路上往返奔馳,心中也很感嘆,所謂為母則強,其實是不得不然呀。
 
以柔出院的那天,我們將她放上兒童醫院的小推車(代替輪椅的功能),拉到停車場,我們上車後,V把小推車拉回醫院放妥,我則把車開出停車場,停到醫院大門前等V。他出來後,我讓出駕駛座給他,他笑著說,路不是已經開得很熟了嗎,怎麼今天不開?我癱在座位上,告訴他這條路我開夠了,今天終於有你能代勞,我才不要開。頓了一會兒,我又嘆了一口氣:「我想以後我再也不會說要當大人的事了。這場折騰後,我應該完全升格為大人了吧?」
 
可惜,這場教訓很快地褪色,我又開始經驗其他不得不去做的事。尤其升為manager後,責任一下變得很多,我接觸的層級也忽然變得高很多,每次要做這些不熟悉的事,心中總是有些猶豫,但也不得不做。
 
以前來丹麥總公司開會,總是跟在老闆後面,她告訴我哪些會要開,跟著去就是,開會中靜靜聽,不發言也沒有什麼壓力。這次卻不同,沒來之前我就忙著約和丹麥的同事開會,許多大的場合,因為我的職位,也被邀請去扮演較顯著的角色,每次收到這類的邀請函,我回家就苦著臉對V說,他們要我去做這個那個,我不知道自己行不行呢!這個禮拜,我背著裝電腦的沉重背包,在偌大的campus裏到處拜訪同事,手一個一個握,試著大方地自我介紹,提醒自己不要顯出菜鳥的姿態,但也驚訝許多其他的managers都以平等的姿態對待我,也許我真的屬於這個層級了?
 
我在丹麥灰暗陰沉的天空下疾行,腦中還在想著許多會議中收集的意見,忽然對面走來一位丹麥同事,遠遠的就親切地叫出我的名字。我還是不太習慣在丹麥已成為某些同事熟悉名字的事實。不禁了悟,過去能躲在老闆身後的日子早已過去,如果現在還不承認自己早已是什麼都得獨當一面的大人,未免也太幼稚了。
 
只是當我承認自己是大人之時,也終於了解,當大人,不代表絕對的從容自在,無所猶豫,其實碰到難題,內心的掙扎不安絕對不下於一個心中忐忑的小孩。我得拿出以前上高速公路的精神,實在不敢換道,也得硬著頭皮轉過去。不知再過幾年,那個信心不足的我才能真的成為過去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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